冬末的雪终于走到了尽头,入目皆是一片白,
只有天空呈现出一种被用力擦洗过的、清冽的湛蓝,阳光也毫无保留的温暖着万物,
宣告着季节不可逆转的轮替。校园里,积雪在光线下迅速溃败,
显露出底下湿漉漉的泥土和枯草的残骸。我裹紧外套,准备去图书馆。
路边林中背阴的空地上,一个曾堆得颇为用心、甚至带着点笨拙可爱的雪人,
此刻已面目全非。胡萝卜鼻子歪斜地插在泥水里,充当手臂的枯枝无力地垂落,
雪人圆滚的身体坍塌了大半,就在那消融的雪人体内,一点突兀的、不属于这里的深蓝色,
刺入了我的视线,它被包裹在一个透明的厚质防水袋里,好奇心驱使着我一探究竟,
我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蹲下身,捏住了那带着凉意的防水袋的一角,
将它从冰冷的雪水中提了出来,由此改变了去图书馆的计划。回到宿舍,
我擦干袋子表面的水渍,小心地取出里面的东西。是一本硬壳笔记本,深蓝色的封面,
简简单单的款式。封面的边角已经被雪水泡得微微翘起、发软,触手冰凉而湿润。翻开扉页,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纸张被雪水浸透,变得绵软、起皱,像饱含泪水的旧绸缎。
深蓝色的墨水字迹洇染开来,边缘模糊,最刺目的是扉页下方,本应签着主人名字的地方,
此刻只余一团被水彻底吞噬、晕染开的深蓝墨团,混沌一片,什么也辨认不出。
一种窥探隐秘的冲动混合着强烈的道德不安,在我胸腔里拉扯。最终,
那团洇开的墨迹像一道神秘的咒语,让我忍不住翻开了第一页。洇湿的纸张粘黏着,
发出细微的声响。模糊却仍能艰难辨认的字迹,带着一种被水浸泡过的忧伤,
直直撞入眼帘:1月29日,阴天,妈妈死在了这个冬天。家里空得可怕,
爸爸回来得越来越晚,带着一身烟酒味和疲惫,家里的暖气开着,
但是我还是觉得自己冷的可怕。这个时候,门铃响了,是苏阳,邻居张阿姨和林叔叔的女儿,
妈妈走的那天是他们帮我处理的,她穿着火红的小袄子,脸蛋冻得通红,像个小苹果,
她不由分说地挤进来,把一颗在怀里捂得温热的苹果硬塞进我手里,
眼睛亮晶晶的:“哥哥不哭!妈妈说人走了会变成星星!你妈妈现在就在天上看着你呢!
这个苹果给你,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 ”我知道是张阿姨让她来陪我的,
但当她的手笨拙地拍着我的背,那笨拙的暖意,还是让我的心为之一颤,
那是我这个冬天唯一的光。苹果很甜,甜得发苦。字迹在讲述初中往事时似乎稳定了一些,
墨色更深:10月20日,晴,那几个***堵住我,说我假清高,像块捂不热的石头。
拳头落下来时,我甚至懒得躲。突然一声清脆的怒喝炸开“滚开!
”苏阳像头被激怒的小狮子冲过来,用力推开他们,一把拽住我的手腕。她的手心那么热,
那么用力,几乎要烙进我的皮肤。“别理他们!我们走!”她拉着我跑起来,
风声在耳边呼啸,但我只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原来,被保护是这样的感觉。她的手心,
是那个年纪最滚烫的烙印。翻到高中时期的记录,墨迹清晰有力起来,
字里行间跳跃着光:4月6日,晴,她进了校田径队,是啊,她那样活泼的人,
什么都会尝试的,每次训练,我总会恰好坐在看台最偏的角落。看她奔跑,
像一头轻盈矫健的小鹿,阳光在她汗湿的发梢跳跃,折射出细碎的金芒。她灿烂的笑容,
亮得晃眼,仿佛整个世界都因她而鲜活起来。她像一团生机勃勃的火焰,而我,
是渴望温暖却害怕被灼伤的飞蛾,只敢在安全的距离外汲取她的光和热。每一次跳跃,
每一次冲刺,都撞在我的心坎上。日记在描述苏阳十八岁生日时,墨色陡然浓郁,
力透纸背:11月3日,小雨。她十八岁了,受邀去她的成人礼,我在家认真的打扮自己,
我也想让她有个完美的十八岁,直到我推开包厢门的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
她脱下了宽大的校服,换上了一袭剪裁简洁的酒红色丝绒小礼服,
柔软的布料勾勒出少女初成的美好线条,略施粉黛的脸庞褪去了平日的稚气,
眼睫如蝶翼轻颤,唇色如初绽的玫瑰,那么的吸引着我,水晶吊灯的光华洒在她身上,
她转过头,笑着向我走来。世界瞬间失声,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撞击着肋骨。
咚!咚!咚!一声声震耳欲聋。原来,惊艳不是一个形容词,
是心脏骤然停跳又疯狂擂鼓的声音。那一刻,我无比清晰地确认:我喜欢苏阳,很久了,
并且会一直喜欢下去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在书桌上,尘埃在光柱里跳舞。
我捧着这本洇湿的日记,指尖抚过那些因水痕而显得格外柔软、仿佛随时会碎裂的纸页,
感受着他那青春时期的怦然心动,为他的情感动容,忍不住继续读下去。
看着他大学时的笔触更加克制,却更显深沉:12月11日,晴,
我跟随着她上了同一所学校,父亲说,待人接物是和煦的风,
我对所有人微笑、点头、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但又让所有人对我赞不绝口,但只有对她,
所有的原则都失效,记得她所有琐碎的喜好和忌口香菜是死敌,
奶茶只喝七分糖;知道她赶设计稿会熬通宵,凌晨三点碰巧路过她宿舍楼下,
顺手把还温热的皮蛋瘦肉粥和小笼包挂在门把手上;听见她对着电话哀嚎微积分要挂科了,
熬了一夜整理出最清晰的重点和例题详解,第二天不经意地递过去:喏,我以前的笔记,
或许有用?她惊喜地跳起来拍我的肩:小林哥!你真是我的哆啦A梦!
阳光穿过图书馆高大的窗棂,落在她兴奋得发光的脸上,我的心跳瞬间乱了节奏,
只能仓促地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看着书本上模糊的字迹,
生怕一个眼神就泄露了心底汹涌的惊涛骇浪,我,还是不敢让她发现我那隐秘的心思。
12月26日,小雪,期末考试前夜,图书馆灯火通明。
角落传指尖疯狂抓挠头发和书本不停翻页的沙沙声。苏阳趴在摊开的微积分习题册上,
肩膀一抽一抽,像只绝望的小兽。我走过去,沉默地拉开她旁边的椅子坐下,
抽走她面前揉成一团的草稿纸。这里, 我的指尖点在她反复画圈却不得其解的公式上,
换元积分,我尽量把声音放得平缓,像拆解一道最基础的例题,一点点引导她拨开迷雾。
她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眼睛重新亮起光彩,长舒一口气瘫在椅背上:“天啊,小林哥!
你讲得比那个只会念PPT的老教授清楚一百倍!”她夸张地竖起大拇指,
图书馆顶灯的光晕柔和地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细碎的钻石,那么夺目。那一刻的满足感,
比解开十道竞赛题更甚。我慌忙移开视线,指尖在桌下悄悄蜷缩起来,
藏起那几乎要失控的心跳。6月6日,多云,她一手创办的摄影社,
倾注了全部心血筹备的校际联展,在开展前三天遭遇重创。我怎么会想不到呢,
她那样的小太阳也是会遭人嫉妒的,核心成员临时退出,关键展品也出了问题。
她蹲在空荡荡的展厅角落里,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进臂弯,肩膀无声地耸动。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如此脆弱。没有迟疑,我转身离开。
动用了父亲公司那边一个相熟的宣发人员,电话打到深夜,
恳请对方找人帮忙修复损毁的摄影作品。
又联系了隔壁学院两个做事踏实可靠、欠过我人情的朋友,
软硬兼施地请他们第二天一早来帮忙布展。凌晨三点,所有的作品终于还是挂在了展厅里,
我靠在冰冷的墙上,疲惫得几乎站不住。第二天中午,当所有展品在灯光下完美呈现,
她红肿着眼睛找到我,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小林哥…你…你真是我的福星!
要是没有你…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那一刻,
我多想不顾一切地将她拥入怀中,用尽力气抹去她所有的委屈和无助。但最终,
我只是抬起手,像对待一个多年的兄弟那样,克制地、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没事了,都解决了。小事,别担心。 她破涕为笑,
那笑容重新亮起来,像乌云散尽的太阳,瞬间驱散了我所有的疲惫。够了,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