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恶的称重

在菜场角落，偷惯杆秤的阿贵靠着缺斤短两养活一家。他以为这只是生存的小聪明，

直到在儿子小驰的书包里翻出癌症晚期妻子的药瓶——少了两颗最贵的进口药。

追查发现儿子竟用他偷秤的方法偷药：“爸爸骗人很轻松，妈妈不打针就不会死了。

”阿贵攥着那枚冰冷秤砣第一次明白：孩子的世界没有灰度，

大人教唆的恶都在天平留下刻骨伤害。当妻子躺在ICU，他冲回摊位扯下那杆秤要自首，

却被早已埋伏的菜场保安堵住。菜场喧嚣的声浪，湿漉漉地裹挟着每个人的清晨。

地面的积水反照着顶棚裂缝漏下的天光，明晃晃地晃眼。

阿贵就缩在这个混杂光线与气味的角落里，守着他那个小小的蔬菜摊。

空气里菜叶腐烂的酸臭、活鱼刺鼻的腥气还有劣质香烟的辛辣味纠缠不清。

他油腻的头发紧贴额头，粗壮的手指关节泛红，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土和黑绿菜汁，

像永久刻下的生存印记。一个精瘦的老太太，

皱巴巴的手从一堆蔫茄子里挑剔地拣出一根递过来：“喏，阿贵，这点，上秤瞅瞅。

”目光利得像探针。“张姨早！”阿贵脸上堆起的笑像在黄泥里打过滚，

眼角炸开的细纹挤得密不透风。他伸手接过那根干瘪的茄子，

熟稔地放到摊旁那杆暗沉的杆秤秤盘上，秤杆是油亮油亮的枣木色。

左手轻车熟路滑过秤杆托着尾端，黄铜秤砣吊在纤绳上，

瞬——就在那平衡将现未现之际——右手食指在秤杆末端极其隐晦地、蜻蜓点水般向下一压。

“得嘞，正好两斤！”他的声音洪亮干脆，

盖过身后冻鱼摊上铁棒敲击冰块发出的沉闷“哐当”声，“再给您搭个小辣椒！

孩子长身体呢吧，多吃点好的！

”他顺手捡起一个蔫头耷脑的红椒丢进张姨已经撑得冒尖的塑料袋里。

张姨浑浊的眼睛在秤杆和那根显眼的辣椒之间扫了个来回，没再多问，

干瘪的嘴勉强挤出一点笑意算是认可，掏出一把揉得发软的零钱，数清楚递过。

钱刚落在阿贵汗湿、黑黢黢的掌心，阿贵便迅速攥紧收回，那姿态，

活像是在湿滑河滩上拽住了一条随时会滑走的泥鳅鱼。他眼角的余光，像无形的触手，

一直黏在老太太干瘦的背影消失在攒动的人头里，才慢慢松懈下来，悄悄吁出一口气，

连带着肩膀也塌陷下去。手指松开，掌心汗津津的，湿透的几张皱巴钞票被捏得更软了。

他低着头，随意地把钱塞进胸前围裙油腻的口袋深处，那围裙不知多久未洗，

油渍层层叠叠像泼了浓墨重彩。“爸？”一个闷闷的声音在他腿边响起。阿贵猛一激灵，

几乎是弹了起来：“小驰？！来……来啦？”眼神里残存的一点余惊像未燃尽的火星。

十岁的男孩小驰站在案板投下的阴影里，单薄得像一张风吹了会飘起来的纸片。

蓝白色校服洗得发灰，套在他竹竿似的身板上空荡荡的，书包带子压在他右边肩膀，

把薄薄一层布料扯出几道清晰倾斜的褶皱。小脸苍白里浸着一丝青，

衬得眼下的疲惫更明显了。他抿着嘴巴没吭声，

把手里卷成纸筒的几张纸递给阿贵——是昨天学校布置的家长签字试卷。

阿贵赶紧在围裙上反复擦手，沾湿了汗水的布料留下深一块浅一块的湿痕。

他接过那几张带着温热、边缘揉出毛边的纸。翻动纸张发出“刷拉刷拉”的响。

粗大指头笨拙地在分数栏上摩挲着：“92？有进步！比上次高了！”他语调拔高了，

咧着嘴，想努力笑得更开些，那笑容牵动着脸上的横肉和沟壑，“我儿子真行！

”另一只大手重重揉在儿子细软的头发上，力道没控制好，

惹得小驰整个小脑袋都晃动了一下。孩子的眼皮垂着，长长的睫毛颤抖，

视线落在他那沾满泥点的裤脚上，还是没抬头，也没笑。“行啦，

”阿贵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像被水泡过的劣质纸，边缘开始发软脱落，

“快……快上学去，别迟到了。路……路上当心车子！

”他看着儿子背好书包、埋着头汇入菜场灰蒙蒙出口的人流里，

那蓝色的小小身影被无数条大人的腿迅速淹没。他的目光沉下去，

落在手里那张成绩单鲜红的“92”上。好一会儿，才把纸对折，再对折，

用力塞进围裙口袋深处那堆杂乱的零钱团里，那里像一团冰冷的烂泥。

他转过头重新对着他的摊子，看着那些蔫巴的青菜、歪瓜裂枣的土豆，

刚才装出来的神气全泄光了，背脊重新弯折下去，

被无形的巨手死死按进了这片泥泞的、吵闹的角落里。他伸出厚舌舔了舔有些开裂的下唇，

一丝干燥破裂的咸腥味弥漫舌尖。日子在这沉闷的秤杆摇晃中持续沉重地流逝。傍晚时分，

菜场只剩下打扫战场般的狼藉与昏暗。阿贵蹲在摊子后面，

笨手笨脚地将所剩无几的几颗卖相最差的西芹捆在一起。昏暗的顶灯悬着，

将他的影子拉扯得更加庞大而佝偻，沉甸甸地叠印在油腻的水磨石地上。

刺眼的手机屏幕在昏暗角落闪烁震动起来。他下意识地在裤子上狠狠蹭了蹭沾满泥灰的手，

才探入口袋掏出手机。瞥见屏幕上跳动的是“市二院”，阿贵手猛地一哆嗦，几乎失手滑掉，

冰凉的机壳骤然吸食着掌心的热意。“喂……喂？”喉咙紧得发不出声音。“阿贵吗？

请……尽快来一趟医院。药……你妻子的靶向药这次缴费没跟上，

今天的计量就先欠着了……”那边护士的声音隔着电波，被剥尽了温度，

只剩下程序化执行的僵硬，“催缴费的单子……待会儿请下来补签。”电话断了，

听筒里只剩下一片空洞死寂的忙音。阿贵攥着那只褪色发烫的金属小砖块，半晌没有动作。

手机屏幕暗淡下去，映照出他惨败的脸孔。他背脊僵硬地贴着身后冰冷的货架，

那铁架上还挂着枯败菜叶和凝结的污渍。他无声地倒抽进一口冷气，

五脏六腑仿佛被那冰冷的气息冻住。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弓起腰背，

深深地把脸埋进粗大粗糙、泛着油亮和污垢的掌心里，肩膀缩紧，

像是想把自己塞进某个狭小、不存在的缝隙中。他必须行动。站起身，

阿贵眼神茫然地四下寻睃。角落里小驰的书包灰扑扑歪靠着，瘪瘪的像抽掉了魂魄的躯壳。

他走过去，弯腰拎起那包，金属拉链发出“刺啦”一下干涩的摩擦声，拉开包口，

手胡乱地探进去摸索。

科书、几支笔、揉成一团的几张试卷和草稿纸——指尖忽然碰触到一个坚硬冰凉的玻璃瓶身，

他心猛一跳。掏出来，正是妻子的靶向药瓶。熟悉的蓝白色标签，

标签上的英文字符他一个都认不得，却清晰地知道每一笔都代表高昂的价格。药瓶几乎空了。

他下意识地凑近了昏暗的灯光眯起眼睛细看——不对，瓶底还浅浅铺着零星几颗白色药片。

阿贵的心开始往下沉。他记得昨天，就是这瓶昂贵的药，明明还是半满的。

他用手指扒拉着瓶身，

眼睛使劲数过去：瓶底那层稀疏白色颗粒的确只够薄薄一层……怎么可能？！他脑子有点懵。

他颤抖着手指急切地打开药瓶，将里面剩下的药片全部倒在油腻斑驳的案板一角。

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排好，排成长长一列，像检阅一场即将出征却数量不足的队伍。

阿贵屏住呼吸，几乎是半跪在案板边，低垂着头，

用被劳作磨损得发红僵硬的手指头挨个点过去，一遍，再点一遍。刺目的白光投射下来，

药片小小圆滑的边缘冰冷异常，触碰到他满是冻疮裂口的指腹，竟带出了微弱的痛觉。

确实……少了。最贵的那种进口药片，整整少了两颗。阿贵感觉后颈的汗毛全部倒竖起来，

冷汗瞬间湿透了他里层混着盐霜油污的廉价棉布内衣。“小驰！”一声怒吼从喉咙深处炸出，

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书包！拿来！

”小驰正埋头趴在一张摇摇晃晃的小矮桌上写着作业，

那桌子还是收摊后从角落里腾挪出来的。铅笔在摊开的本子上凝住。他全身猛地绷直，

肩膀尖儿向上缩起，那件宽大的校服随着收缩动作滑下肩部，露出下面过于纤细凸起的锁骨。

小男孩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子，小脸惨白如同石膏塑像，

只剩那双乌黑的眼睛在昏黄的光线里闪动着水亮的光芒，像两枚浸在冰水中的黑色琉璃珠，

浸满了让人胸口揪紧的惊恐。“书，包。

”阿贵的每一个字眼像从牙龈里艰难拔出的、沾着血的钉子，钉在小驰身上。

他又重复了一遍。小驰仿佛被冻住了，牙齿在打颤，却发不出声音。好一会儿，他终于动作，

极其缓慢地从矮凳上滑下来，小腿肚子筛糠似的抖着，一步步挪向他放在墙根的书包。

小小的手指捏住拉链冰冷的金属扣，微微发抖，慢慢拉开书包顶口。阿贵喘着粗气，

等不及儿子慢吞吞的动作，一个箭步上前，劈手夺过书包。哗啦一声！包口朝下，

所有东西被粗暴地倾倒在肮脏的地面上，碰撞出杂乱刺耳的噪音。

课本、作业本、铅笔盒、揉皱的试卷……阿贵双眼发红，像被困住的野兽，

徒劳地翻检着这些混乱。没有！那沉重的失落还未来得及压下，

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一只铅笔盒，被倒出来摔开了盖子，散落几支破旧的铅笔。

盒子是双层的老旧款。阿贵动作一顿，俯身拾起那只磨损的旧笔盒，

拇指用力一扒——内里那层薄薄的隔板被他直接掀开。叮……叮当。

两粒小小的、米白色的药丸，从夹层幽暗的缝隙里滚落到污渍斑驳的水泥地上。

像两颗突兀的、苍白凝固的泪珠，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出一点微弱而冰冷的光斑。

死寂瞬间攫住了整个空间，沉甸甸地压得人透不过气。

菜场远处水管渗漏的声音“滴答、滴答”，清晰得如同敲击在人的心脏鼓膜上。

阿贵的身体瞬间绷成一条即将断裂的弓弦，颈侧的血管暴突出来，狰狞地搏动。

他死死盯着地上那两颗小小的东西，眼神里最初的惊骇碎裂了，

被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钝痛彻底绞碎搅烂，混合着某种灼烧的、摧毁一切的狂怒火焰，

从每一个毛孔往外喷涌。“谁！”咆哮冲破喉咙，沙哑干裂得如同砂轮在石头上狠狠摩擦，

“这是救你妈的命药！谁教的！啊？！”他整个人因暴怒而微微摇晃，

手臂上虬结的肌肉凸鼓着。小驰被他吓得猛退一步，后背直接撞在冰冷的铁架子上，

发出“哐啷”一声空洞的震响。他瘦小的身子筛糠般剧震，

大滴大滴滚烫的眼泪从那双乌黑的眼睛里不断涌出来，顺着脸颊滚落。他死死咬住下嘴唇，

咬得发白，几乎要渗出血珠，喉咙里只发出一些破碎的、带着水泡音似的呜咽。他垂着头，

不敢看父亲近在咫尺、扭曲得狰狞的脸。“说话！”阿贵的声音撕裂般尖锐，跨前一步，

巨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住了瑟瑟发抖的儿子，“谁教你的？是不是外头哪个王八蛋教的？！

”他一把薅住了小驰细瘦的胳膊，那力气足以让儿子纤细手臂上显出清晰的青白指印。

疼痛终于冲垮了孩子最后一点强装的硬撑防线。“没！没人……”小驰哽咽着，

带着浓重的哭腔，被扯得不得不抬头看向父亲暴怒的眼睛，

人……妈妈不用药……妈妈就会……就不会……去外面花钱买药了……”每一个破碎的字眼，

都像一把烧得滚烫的尖刀，狠狠捅进阿贵的心脏深处，同时旋转着狠狠搅动。

能……多一点钱……买菜钱……就能……给妈妈买……不打针的药……”男孩声音越来越小，

最后变成了含混不清的嗫嚅，像是全身最后的气力也随着话语流尽了，身体彻底瘫软下来。

阿贵如遭雷击。握住孩子手臂的那只巨爪，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干殆尽。他手臂一松，

整个人踉跄着向后倒退了两步，后背重重撞在油腻的案板角上，“哐”一声闷响。

眼睛瞪得巨大无比，瞳孔深处却失去了焦距，涣散无神地投向半空里漂浮的微尘和污浊光晕。

孩子说的每一个字，都带着锯齿，在撕扯他的神经。那不是教唆，竟是模仿！

是……他这个父亲亲手上演的无休止的示范！偷斤少两，是日常活着的便捷小窍门，

是赖以养家糊口、甚至供孩子上学的无奈伎俩。如同吃饭睡觉呼吸一样寻常。

阿贵从未细想它被儿子纯净眼睛一丝不差映入记忆后，会被如何解读、如何消化，

又如何运用。他僵硬地从裤兜里摸索出香烟盒，手指发抖得厉害，几次才抽出一根，

颤抖地点燃。深吸一口，辛辣的劣质烟气涌入肺部，却呛得他弓起腰背剧烈咳嗽起来，

咳得撕心裂肺，连带着眼眶都湿润了。烟雾缭绕中，

他目光下意识地、失魂落魄地移向摊子旁边，落在那杆油亮沉静的杆秤上。暗枣木色的秤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