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开了一家名叫〈一棵大树〉的面馆外,他身着一身黑色的工作服,忙前忙后。
与我短暂对视一会后,也没有言语,匆匆点头后转过身再次融入忙乱中。
他似乎真的变了。
其实我在高三的时候,就听闻他性格大变了。
确实,他剃掉了一头黄毛,染成了黑色,洗掉了满臂纹身,就连就连曾经那股子倔傲不羁的神色,都淡了许多。
我真想不通骨子里这么不安分的人,也能够安定下来,肯做着一人一馆的小生意?其实在我记忆里,对他的印象只停留在初中时代。
在我现在看来,也不过是少年时期用自尊狂傲的外表去掩饰内心的自卑怯懦,以及原生家庭的悲惨罢了。
陈树原生家庭不好,父亲在他三岁去世了,从小跟母亲相依为命,他妈妈没有固定收入,每天帮人打杂干活,即便有亲戚帮助,但日子过得依旧贫苦。
我们家与他们家只隔着一条马路,妈妈经常帮助他们娘俩,是以两家关系颇好,所以我和他也算发小,从小就一块上学。
起初陈树学习成绩特别好,永远满分,永远第一,妈妈时常让我向他看齐。
就在所有大人都认为他以后长大必是寒门贵子的时候,转变来了。
那时候我们刚转到镇上读五年级,恰好他妈妈那边有很多亲戚姐妹兄弟都在这个学校里。
用那时候的说法叫“有靠山”,于是他成了学校小霸王,嚣张跋扈,不可一世。
我见过他“风光”两年。
那时候还没有渣的概念,他大概几周身边就换一个女生玩,那些女生也总是乐意围着他转。
男生也是,对他言听计从,几乎达到了变态般的服从。
然而,风光也仅仅两年。
他上七年级的时候,他堂姐堂哥等兄弟纷纷毕业了,去外地打工了。
仿佛是为了惩罚他以前的恶劣行径,我时常在中午见不到他的人影,即便遇到,也总是有人围着他,表情不似以前的谄媚,而是凶恶。
慢慢地,逐渐地,他脸上浮现出了伤疤,他也变得如同伤疤一样恶劣,到处欺负其他同学。
我记得最深的一次,还是他把这种拙劣的欺负手法用在我身上。
当时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和几个绿毛勾肩搭背,正相互吹牛。
那两人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扫及我时,我能感觉到他有瞬间的错愕,不过很快那几个绿毛在后面推着他,向我吹起口哨来。
很快,在绿毛推搡下,他笑嘻嘻地朝我过来,伸出了纹得花花绿绿的手臂。
“收保护费了,只要你把钱交出来,我保证在这所学校绝没有有人敢欺负你!”我凶狠狠地看向他,四目相对,鼻中酸涩不断,直到这股酸涩劲过去了,我才冷哼一声,转身直接走了。
身后有陌生声音说道:“这么拽的丫头,你就这么放过……”一个冷淡而又熟悉的声音打断道:“一欺负就哭,多没劲!”“呵呵,你还真是怜香惜玉啊!”猥琐的语调似乎还伴随着拳头打到肉体的声音。
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闷哼,似乎有人倒在地上。
我的脚步一顿,心里万分复杂,既有那种不堪被人羞辱的愤怒,也有怒其不争的气愤。
思考良久,我还是决定不告诉他妈妈,只是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走这条路。
幸运的是,从这以后,我们也再无交集。
那时候我还处于好孩子阶段,我也乐得与这种人拉开距离。
但是,他从来没在我身边消失过,每周周一的晨会几乎都要通报他违反纪律,不然就是奇装异服,奇异发色。
有一次晨会,校长严厉批评了他和另外一名同学打架,甚至还说了留校察看。
后来这件事在学校里疯传,原来是有人在背后骂他穷鬼,吃不起饭,拿同学的钱补贴她妈。
我记得这件事一直是全校人的饭后谈资。
后来,接近中考的时候,听说他因为聚集学生跟社会人士打架,去了警察局关了几天,刚放出来就被勒令退学了。
他被学校抛弃,继而又遭受到全镇的唾弃,到最后也被他母亲无情驱逐了。
他只能选择离家出走。
有人说是去了陕西,去了广东,南京等等地区鬼混。
为此我妈每次拿这件事情告诫我。
我妈妈那时候十分憎恶他,主要源自于她的恨铁不成钢,明明条件那么艰苦,还不懂的奋斗改变。
后来我去市里上高中,很少回家,也很少听到他消息。
高二的时候,他母亲积劳成疾去世了,听说他匆匆回家两天就走了。
我妈妈说他一滴眼泪都没掉!太让人寒心了!刚上高三的时候,听说他就回来了,并且在镇上开了家面馆子,手艺好得很,主要是人变踏实了,所以生意很好。
高三毕业,我考了个不错的学校。
妈妈对我很宽松,也会容许我下馆子吃饭,也有大半的原因是因为爸妈都要上班。
我经常懒得动手,便下楼去面馆子吃饭,吃来吃去的,还是盯上了他那一家。
我时常会偷偷注视着店名:一棵大树。
思考他为什么会取这样文雅的名字,甚至和面馆毫不相关。
有一次视线刚收回时,陈树就已经在我面前了,让我不得不硬着头皮进去吃一回。
“好久不见啊!你上次来,我有点没反应过来!”说着,他挠挠头,样子难得一见的有些憨厚。
“哈哈!我也没认出来你嘛!大家都变样子咯。”
“听说你把镇上的面馆子都吃了个遍,就是不来我这里吃。
我还在想是不是以前那件事伤到你了?”这下换我难为情了,尬得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心里一个劲后悔自讨苦吃。
还好他也没有要求我回答个所以然,引我进去坐着后换了话题,给我介绍面馆的种类。
就在我刚回答完我吃什么的时候,有新的客人来了,他忙着招呼去了,只对我说了句“马上就来啊”便进入厨房忙碌去了。
我要的是炸酱面,他端上桌后,我被吓了一跳。
碗巨大,比洋瓷碗还大,冒尖的肉跟不要钱似的,几乎半碗肉都是肉,面条可少了。
所以我把后面常去他家吃面归因于每次肉太多了,面太少了,我吃不尽兴。
后来我们渐渐熟络起来,他还给我办了张吃面优惠卡。
为此我妈还骂我一嘴,说是本来就是小本生意,而且每次量大肉多,问我还不满足吗?我可委屈了,一边不让我用优惠卡去吃面,一边我不用吃面优惠卡不让我吃面。
夹在中间两难的局面没有太久,我便开学了。
第二章一开学,交流就少了,甚至慢慢终止了。
在2019年10月份的时候,我跟妈妈晚上打电话,无意间妈妈提到了他被女朋友骗了光了钱的事。
我当时一阵唏嘘,没想到他竟然有女朋友,更没想到他女朋友竟然把他钱骗走了。
2019年放寒假的时候,武汉突然爆发了疫情,所有人从开始的不可置信到谈疫色变,也不过是仅仅几天时间,摧毁一个芝麻小镇里的面馆几乎是须臾间。
12月下旬的某一天,陈树请了比较近的几个邻居去面馆里吃饭。
吃饱喝足后,有人嘴闲下来问他怎么办?我听见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复又笑道:“现在疫情凶猛,很多地方餐饮业都做不下去了。
我嘛也响应国家号召,打好疫情抗击战,祝一棵大树歇业大吉!”我坐在凳子上,在我的视角里,他把啤酒杯举得可高了,几乎看不见他的整张脸,然他另一只垂下来的手紧握着,一直没松开。
2020年刚过完年,疫情越来越严重了。
那段时间人心惶惶,都在家中足不出门,几乎人人谈“疫”色变的时候,他自荐去前线当志愿者。
按他的说法是面馆倒闭了,他一个人孤家寡人也没有事干,还不如为国家奉献去。
走的时候,镇口难得聚集了很多人为他送行,每个人神情凝重,他却一脸轻松,几乎把每个送行人都劝解了一遍。
最后他转向我,像一个年长者口吻一般:“你是镇里不多的大学生,你要好好给大家普及疫情知识,特别是老年人……疫情肯定很快就能过去的!”逆着阳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眼睛格外亮,我喉头哽咽了一下,正想说让他注意安全时,镇口大巴就按喇叭催促了,他迅速转身上车了,就在关车门时,他大声道:“大家快回去吧,风口处凉!我会回来的!”他走后的每一天,我们全镇的人都在十分紧张地关注全国疫情,特别是四川的疫情,都每天盼望他平安归来。
那段时间,我时常也跟着妈妈去帮他打扫家里,以求平复我们的焦灼与担心。
一棵大树的牌匾没有被撤销掉,它一直挂在他家一二楼交接瓷砖上,也像是等待他回来似的。
提心吊胆两个月后,他回来了。
那正是四月份中旬,有小孩在镇上大叫“回来咯回来咯!大英雄回来了!”我和妈妈正在坐在沙发上呢,妈妈突然放下手里绣花图样,擦擦耳朵问我:“你听见下面娃儿说什么了吗?好像说什么回来了吗?”我正在投入玩抖音,一时也有点茫然,回答道:“好像听见了!有谁回来了是吗?爸爸吗?”就在我和我妈互相疑惑的时候,楼下熟悉的声音就响起了——“小希!小希妈!我回来啦!”我妈甩下手中的活,就奔向了二楼窗口。
我在心里一边鄙视我妈一副比见到亲女儿还亲的亲热样子,一边也迅速挪到了窗口。
只见他身着军绿色的工装服,背上背了一个大包,不知道是不是衣服衬得,我明显感觉他黑了一个度。
他见我探出头时,眉眼一下子明朗起来,整个人像是发光起来,一时让我忽略了他突变的黝黑。
那一天,有很多人来看他,考虑他刚到家,都请他去各自家里吃饭。
由于我们家最近,他第一顿饭是在我们家吃的。
那天在餐桌上,妈妈做了很多好吃的,大家吃的特别开心,一说起前线的事,他就特别松松说“就熬夜值值班啦,跑跑腿而已啦”许是灯光特别亮,显得他的黑眼圈特别重,眼袋也快掉在鼻子上了,脸颊上还爆了几颗痘,明明显得很邋遢沧桑,但每次跟我爸爸谈及疫情那些发光事迹时,他的眼睛就格外的亮。
这是第二次,我觉得他似乎又变了。
他回来后仅仅休息了两天,听说了镇上需要志愿者帮忙时,急忙报了名,不过比我慢了那么一点。
在后来共事的时候,我们聊得渐渐多了,我后来也知道之前发生的事的原委了。
譬如,他为什么突然决定在镇里安定下来?原来是因为他妈妈的缘故,他想要好好过日子。
其实它回来的说法太多了,有好有坏,相比起来,我更信任当事人的说法。
还有就是他的钱为什么钱会被女朋友骗走?原来那些传闻都是假的,他说那并不是他女朋友,那是他在浙江厂里认识的一个女孩。
那女孩当初给他发消息,说是自己妈妈重病,要一大笔钱,后来过了一个月他给女孩发消息问女孩妈妈好点了吗,发现自己已经被拉黑。
我猜测,可能是因为提到了“母亲”,陈树毫不犹豫把钱都给女孩了,只是没想女孩从头到尾是骗他的。
第三章五月份初,当时我正在写暑假的实践报告书,在卧室听我妈妈骂咧起来,我正无头绪,没由来的一股烦躁,我打开卧室门看到我妈妈边剥豆角一边嘴不停闲。
“妈,你声音小一点!我写作业呢?”“我知道了!我这不是生气吗?”“生气?生什么气?”我不解道,但确实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因为我很少见到我妈这样骂街。
“你知道马路分叉口何天银那家人吗?我摘菜的路上听到有人说何天银的爸爸,就是那个何老头子不戴口罩,陈树就提醒了两句,他就不耐烦了,直接用拐杖把陈树打得趴在地上,动都不能动!要不是人拉开了还得了?我天哪,都七老八十一把年纪了,越大越活回去了!疫情刚爆发也是,啥也不信天天往外跑,倔得像驴子一样……”我脑子像炸弹爆炸了一般轰得一声,我听不见妈妈飞快翕动的嘴里说了什么,反应了半天又听见她说:“唉!也不知道打成啥样了,要我说就应该打110把何老头子抓起来!就这样的小事就起了冲突,何老头子咋下得去手啊!”何老头子,何老头子,我终于反应过来,这个身高不过一米六的佝偻老年人,时常穿着蓝黑色的中山装,一只手背在背后,另一只手拄着一根手腕粗的拐杖。
永远剃着寸头,时常垮着脸,从来没有见过他笑过。
我妈难得以那种悲悯的口吻说话:“遇到这种人也没办法,平常我们不也是绕道走嘛!这孩子是真的可怜,你有空多跟他走动走动,对了我刚摘了一些豆角还有一些青菜,一会吃完饭你给他送……”不等我妈说完话,我就提起我妈准备好青菜豆角夺门而出,一口气跑到他家楼下,穿过了已经搬空了的一棵大树面馆,上了二楼去。
我敲了敲门,没有反应,叫了两声陈树便开门进去了。
刚进门就有一股扑面而来的怪味,像是膏药味中混杂着发霉的泡面味,果然茶几上一大堆泡面盒子筷子,旁边还有好几片麝香膏药还有几个药瓶。
“许希,你咋来了?”陈树突然冲到我面前,挡着茶几,边收拾边赔笑道:“哈哈,这两天太忙了,没来得及收拾,你去沙发边坐,我来收拾一下。”
我嘴上答应,心里却暗自纳闷起来,以陈树的性格我才不信他会懒到这个地步。
“好的,我去给你放厨房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