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无声地渗进屋内,剥落成窗棂上一层渐次加深的阴影。
沈怀玉依旧没能合眼,她静静地侧卧在棋盘样花纹的被褥上,指尖触碰着那薄薄的棉布,思绪在脑海里搅成了一团乱麻。
铜鼎里炭火渐微,扑闪地映亮了床前雕花屏风的一角。
她听见自己轻浅的呼吸,与外头风穿过廊檐,树叶拂动的沙沙声在细雨中交织成一道淡淡的幕。
沈怀玉将方才院中丫鬟们的轻语再度翻检,似每一句都带着试探与分量。
她原本以为,穿越成庶女己是命途难料,然而初来乍到,便能从几句寒暄里嗅出风雨欲来的气息。
这座宅院,各房妻妾、仆从,紧密交织成一张无形巨网,把每个沈家女儿都缀在其中,动弹不得。
她微微闭上眼,回想今晨初醒时老嬷嬷带着几个粗使婆子进来,替自己换下沾血的寝衣,又谨慎地将她身体检查一遍。
动作虽笨拙,但眼中却流露出复杂的探查与怜悯。
一切都仿佛笼罩在厚重的雾色中,让人辨不清善恶美丑。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小姐,您可许要起身喝口茶么?”
是屋外贴身的小丫头阿巧,语气轻得快要隐入夜色。
怀玉侧耳,隐约还听见外围廊下有更远的动静,那应是侍候各房主母的婆子在巡夜。
怀玉缓缓坐起,压低声音:“进来吧。”
门吱呀一响,阿巧端着一盏温新的花茶,低眉顺眼进来。
她刚要开口,怀玉己先轻声问:“今日外头说些什么?”
阿巧微微一愣,随即低声道:“都是些不值当的闲话。
说三房三小姐身子弱,怕是养不大……又说三房太太近来病重,老夫人甚有不悦。”
茶盏热气氤氲,把少女纤细的脸庞和微垂的睫毛映得柔和了些。
阿巧声音放得更低:“还有,说大房的六姑娘新得了套籽金头面,被夫人赏去了二等丫鬟一对,有人瞧见,大房的管事妈妈己在角门外守着,一屋子贺喜的。”
怀玉嘴角一点若有若无的笑,取了茶盏。
她自小到大流连法学院的无数案例与条文,如今却要靠揣测丫鬟婆子的一言一行,分辨这沈家宅院里的阴晴圆缺。
“三房太太真病得重么?”
她复又低声问,心底却有另一重盘算:身为三房庶女,这一场病倘若拖下去,母女二人只怕会越发寄人篱下。
阿巧点点头,满眼担忧:“太太前日咳到吐血,请了太医诊脉,老夫人虽让人送药来,可到底没像对大房那样……三小姐,您还是得多保重些,侧不得罪了谁。”
怀玉抿茶,不着痕迹地思忖。
茶中花瓣贴在唇侧,仿佛也染上这深宅里的微涩。
她没有再多问,只让阿巧退下。
待房中归于寂静,沈怀玉翻身坐在炕沿,默默将脑中整理出来的沈家关系谱理了一遍。
**沈家,本是盛京城里数得上的名门望族。
老夫人沈令节乃将门之后,执掌全院大小事务。
沈震荣为家主,三房并立:大房正妻崔氏,门第高贵,长房嫡女沈如意素称端方稳重,性子却极为骄傲;二房原本庶出,妾室早逝,如今房中只剩几名小丫头和幼子;三房则是出身寒门的沈怀玉生母陆氏,体弱多病,仗着些薄面跟老夫人讨生活。
院落分东西南北,每房分住一隅,以三堂为首,前堂后院,门禁森严。
所有女孩,无论嫡庶,皆在祖母老夫人的管辖之下。
沈怀玉虽为庶女,却也承了三房些许读书的恩情。
只是沈家家法森然,她只得在三房小院,每天习字读账,不敢与正院嫡女争锋。
天色微亮的时候,外头高墙隐有鸡鸣,院子里的婆子悄声开门提水。
怀玉换了件浅青襦裙,收起方才的暗思,自镜中端详自己略显苍白的面容。
昨日一场小病,虽换了魂魄,面容却依稀可辨怯意,只是眼中多了一抹决绝的清明。
阿巧小心替她梳头,转着绢帕:“小姐,要不要今儿省省?
三夫人那里老早派人嘱咐了,您身子刚好。”
怀玉回以淡然一笑:“院里规矩大,不去请早安才叫人瞧见话柄。
母亲身体本就不好,更需谨慎。”
阿巧欲言又止,只得轻轻给缠好发带。
**主屋东暖阁内,晨光尚浅。
沈家老夫人例惯用早膳后,众女眷需准时到内堂请安。
怀玉与母亲陆氏偕行,只见长房正妻崔氏居于正位,沈如意仪态从容,淡淡垂目立于侧,身后随两名贴身侍女;二房无主,来得最早,缩在末席。
至于三房,因陆氏体弱,还未曾抬头,便听得老夫人咳嗽一声:“人都到齐了?
三房那丫头,看着脸色更差了些。”
堂上氛围顿时紧绷。
崔氏语气温柔,却带着无声怜悯:“三弟妹还是要多多静养,玉儿年幼,也亏得有妹妹体贴。”
沈怀玉抬眸,正与沈如意目光轻轻碰撞。
那双带笑的杏眸中并无温度,只是端然顾盼,仿佛自己只是一件无用的摆设。
怀玉心中泛起无声涟漪,面上却柔柔应下:“多谢长嫂疼惜。
母亲近来劳累,只求老夫人体恤。”
老夫人颔首,并不正面回应,只叮嘱了几句“女儿身要识大体”,目光所及,像只浸润了岁月的鹰隼,把每个人都审视一遍。
须臾,她转头吩咐婆子:“三房太太身子弱,今后请安可以缓两日,别累坏了孩子。”
崔氏眸光一闪,嘴角笑容未变,沈如意低眉顺眼,似乎全然不在意。
屋内气氛凝滞一瞬。
怀玉低眉顺从道谢,暗自将这一场毫无烟火的权力交锋深记心底:每一句恭维,每一个关切,都是家门旧事下的刀锋。
她稳稳藏着情绪,不敢多漏分毫。
归途中,陆氏低声咳嗽,轻叹出声:“玉儿,今日多亏你,娘本不耐那些规矩,只是身子骨弱,连累了你。”
沈怀玉握紧了母亲的手,细致观察陆氏眼下的青黑和唇边干裂,心下愈发沉重。
院门外,走廊上又碰见了二房年幼的五郎,偷偷地望过来,脸上皆是对长房的畏怯。
三房院外,尚有婆子冷眼旁观。
怀玉低头恭顺自持,不令人提起把柄,却偷偷将昨夜推敲出来的家谱权势分布一并记在脑海。
**午后,天朗气清。
三房小院却静得连秋虫都不敢鸣叫。
沈怀玉拣了几册旧账,微拆书页,盘算着今日各房田庄花销与仆役出入。
忽有婆子慌慌进门,口里唤:“三姑娘,老夫人叫你去内院书房。”
怀玉迅速合上账册,将思绪拉回现实,暗忖老夫人今日何以突然召见。
阿巧紧张在旁,只敢递上一方湿巾轻拭她掌心汗意。
穿堂过院,院落渐深。
内院书房常年香烟袅袅,几盆古梅斑驳苍老。
老夫人端坐书案前,侧头看着一卷家谱。
“玉儿来了?
坐下吧。”
沈令节目光明亮,语气里不见慈爱,只带审视。
怀玉顺从坐下,规规矩矩行礼。
老夫人盯着她半晌,忽然问道:“昨日你发了高热,却仅一夜便退得这么快,可有异处?”
怀玉心头一紧,面上静定:“回祖母,是阿巧贴心服侍,太医也是回话得当,才好得快些。
玉儿自会小心。”
老夫人唇角一勾,眸光深意难明,细细端详她片刻:“我知你素来安分,可三房太太病重,族中嫡庶如此分明。
你要记住,身为庶女,能有今日的安稳处境,全凭我沈家恩典,休要起了不该有的念头。”
怀玉垂首,心头却一阵波澜。
她知,这位外表慈祥的老妇人,是沈家真正的主心骨,话里暗藏警告与试探。
“祖母教训的是,玉儿只愿母亲早日康复,家门平顺。”
她轻缓答道。
老夫人点点头,缓缓开口:“三房再弱终乃沈家骨血,明日族中例会,玉儿也随你母亲一道来见各位叔伯。
往后与二房五郎也要走动些,你母亲身子弱,旁人不一定都心善。”
怀玉顿觉一阵凉意袭来——这真实的权力博弈,不但令三房如履薄冰,身为庶女的她更被置于风口浪尖。
她小心应诺,这番话语,既是老夫人防备三房趁虚而入,也是在提醒自己切莫妄动,沈家宅院虽宽,处处皆是陷阱。
待老夫人挥手遣她离开时,怀玉回头望了一眼,发现墙角那副家谱上,自己与母亲的名字被工工整整圈画出来,圈外画着一道暗红色线条,似落笔无心,却满溢着警告。
**傍晚,黄昏的光落在西院游廊,院外传来缓慢脚步声。
沈如意穿过长长台阶,身姿笔挺。
她轻挑帘幕,走进三房小厅,脸上带着一贯的温柔笑容:“三妹病好些了?
祖母挂念的事,姐姐今日也特来看看。”
怀玉微微起身见礼,不疾不徐,道:“多谢姐姐挂念,身子己无大碍。
倒是今日请安,险些让母亲受凉,都是玉儿之错。”
沈如意轻巧笑笑,侧身坐下,视线却停在怀玉正在核账的册本上。
“母亲总说你自小伶俐,账本不假手旁人。
可惜,大房事务繁冗,二房幼弱,三房——你们这样的庶女,很难得机会。”
她言语和顺,眉眼间却是一道寒光一闪而过。
“姐姐所言极是。
庶女身份,只能守好分内诸事。”
怀玉低头,语气柔中带着隐忍。
沈如意又自顾自端起另一册账目,拈起一页细细摩挲:“三妹聪慧,若有朝一日……哎,世事难料,各人都有各人的命份。”
怀玉抬眸与她对视一瞬,未语。
沈如意轻摆衣袖,朝门外唤来侍女,悄然起身:“多珍重,不必逞强。
若需帮衬,尽管来找我。”
她声音清柔,足音却决绝。
踏出廊下,回首的一刹那,夕阳正映在她轻扬的衣袂上,明明白白剪出一道割裂的影子。
怀玉静默良久,转身望向母亲房门方向。
心头升腾起从未有过的清明与决断:这座宅院的刀光剑影,即使是亲姐妹之间,也不过各怀算计,护己周全。
**夜深时分,繁星冷淡。
怀玉独自坐回小案前,打开那本薄薄描金账册,将今日所有细节一一记下。
外头忽然有猫叫婉转,似与这宅院旧事交织成同一种低低的呓语。
她听着,思索着,心中默默立誓:无论嫡庶,只要清明识局,终有一日要在这权力的漩涡里攒出自己的天地。
而此刻,她不过是一枚安静的小石,落在沈家深院的波澜起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