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盛夏,今晚格外燥热。
天是笼,地是火,中间的人像笼里的一屉屉包子,要被蒸熟了。
沈府,三声更锣响。
己是子时。
打更人敲完锣,手揩掉头上的汗。
天爷嘞,人皮都要热化了,回去赶紧打盆井水泡里面。
此时,身处卧房的林念悠惊出一身冷汗。
她的西肢无力中透着酥麻,虽然有知觉但动不了。
她口鼻皆用,大力汲取着空气,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一只青蛙。
沈铎被林念悠粗重的喘气声吵醒,看着冷汗津津的林念悠,眼中溢满担忧。
“可是做噩梦了?”
林念悠的西肢仍然不能动,她木然摇摇头,眼里流出两行泪。
沈铎以为她犯心疾了,把她扶起靠在枕头上,从床头的药匣里取出一粒药丸,熟练喂入她口中。
濒死的恐惧萦绕在林念悠心头,她尝试动自己的脚趾,而后是腿,再是手,手臂。
林念悠抱住坐在她身边的沈铎,眼泪滚滚落下。
她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沈铎。
沈铎不明白林念悠为何突然有这么大的情绪起伏,他轻拍林念悠的背,柔声安慰道:“阿芙,不要怕。
无论什么噩梦都不是真的。”
林念悠眼泪留的更凶,她不知道和沈铎怎么说。
她不是做噩梦,而是亲历噩梦。
林念悠从沈铎怀中抬起头,泪眼婆娑,“我…我…”沈铎黑黝黝的眼睛中隐藏着探究,“你怎么了?”
迎着沈铎的灼灼目光,林念悠鬼使神差的把嘴边的实话咽下去,“我梦到父亲母亲都被歹人所害,曝尸荒野。
连你…”林念悠掩面哭泣,“连你我也没能逃脱,全部死于非命。”
沈铎默默把林念悠揽到自己怀里,“都是做梦,那不是真的。”
他的面色如常,眼神却阴暗无比。
一道男声在房内响起:“我说过,她会回来的。
自己在遭受家破人亡的打击后,一首缠绵病榻。
沈铎看着她这副模样,急在眼里,疼在心里。
为恢复自己的生机,沈铎不知道从哪求了一个偏方,每隔三日就要用心头血入药。
自那以后,沈铎手指上总是旧伤未愈就添新伤。
如今,他的手却完好如初。
林念悠不信邪,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但就算是她能看出花来,沈铎的指腹上也没有伤。
她这是像话本里写的那样死而复生了?!
见林念悠翻来覆去的拨弄自己的手,沈铎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我…没事。”
林念悠心如擂鼓,调匀呼吸,尽量不露出任何神色。
重生之事太过惊异,说出来难免引人怀疑,万一沈铎再以为自己得了失心疯。
林念悠思前想后,敷衍道:“我刚才做噩梦,梦到林家被抄家,父亲母亲身死,你的手也断了。”
怕沈铎神色脸色难看,林念悠像是听不到这声音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沈铎环住林念悠的腰,幽幽的看着林念悠白皙的脖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经过一夜的天人交战,林念悠决定暂且压下此事,等时机成熟,再将重生的事告知沈铎。
林念悠起身,目光落到挂在书架旁的历日上。
竟是昭元二十一年六月二十三日。
离林家被抄家流放还有一年的时间。
怪不得沈铎手上没有伤口。
想到距离林家覆灭只有一年的时间,林念悠心里焦躁。
上一世她深居内宅,掌握的信息甚少。
只知道父亲是被一位御史弹劾,那御史姓甚名谁却没听说过。
她虽重生,但仍是敌在暗,我在明。
算了,还有一年的时间,她就不信找不出一点线索来。
想罢,林念悠朝外喊道:“翠竹?”
翠竹推门进来,“夫人您醒了,奴婢这就伺候您梳洗。”
看着俏生生的翠竹,林念悠对自己重生的实感更多添几分。
她眼睛一热,落下泪来。
“哎哟我的夫人,您这是怎的了?
可是姑爷欺负您了?”
翠竹忙掏出手帕给林念悠擦泪。
林念悠握住翠竹给她擦泪的手,“没事,我只是……只是太高兴了。”
前世,在林家抄家后,翠竹染上时疫不治身亡。
翠竹只当是林念悠受了委屈不肯说,心下对沈铎生出几分埋怨。
“翠竹,等用完早膳后你去吩咐人套车。”
林念悠说道:“我要回家一趟。”
得到消息的林氏,早早就在门口等着了。
林氏本名王颂仪,是林父的续弦。
在林父外调做刺史时嫁给他的。
王颂仪与林景昭育有一子,名为林晏清,小林念悠五岁。
不得不说,王颂仪是位尽心尽力的好继母。
虽有自己亲子,但王颂仪在子女的教养上没有半点偏颇。
她不仅请师傅教习林念悠的女红,还请夫子为林念悠启蒙,读书明理。
林念悠少时体弱多病,都是王颂仪衣不解带的照料。
担心女儿婚后过的清苦,在林念悠出嫁时,她还拿自己的体己给林念悠添了嫁妆。
因此,林念悠与王颂仪虽无血缘,却有亲缘。
“终是把你盼回来了,怎的上月没回来?
莫不是与母亲生分了?
你父亲也常常问起你,可惜他还未归家。”
王颂仪打趣道。
一旁的林晏清也抱怨道:“就是呀姐姐,我可盼了你好久!
姐夫怎么没陪你回来?”
林念悠想说自己没事,但眼泪比话先出来。
王颂仪被林念悠这副模样吓了一跳,不顾场合的把她揽在怀里,“阿芙怎么了?可是沈铎那泼皮给你气受了?你莫要怕,大不了和离!”
“我这就和翟二去套麻袋打他一顿!”
林晏清恨恨说道。
林念悠从王颂仪怀里起来,看着王颂仪和林晏清这护犊子的模样破涕而笑:“怀玉待我很好,只是久不归家,想你们了。”
是呀,上次见他们己是一年前的事了。
“傻孩子。”
王颂仪用手帕帮她拭掉眼泪:“想我们了就多回来看看。”
林念悠点点头,而后看向林晏清,问:“你今日怎么没去国子学?
还有,你跟谁学的,还套麻袋打人?”
林晏清摸了摸鼻子,语气中夹杂着些心虚,“我这不是尚在病中?
我套他麻袋也是为给姐姐你出气呀。”
王颂仪瞪了他一眼,说:“他呀,就是个滑头!
别再门口站着了,你身子弱受不得风,走,我们进府说。”
进到香榭苑后,王颂仪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林念悠,眼里掩饰不住的心疼,“阿芙,我看你好像又清减了些。”
林念悠安抚道:“母亲,不用担心,我在沈家过的很好。
我今日来有些内宅事想要和你请教。”
她抬头看了眼王妈妈,装作害羞的样子说:“母亲,让王妈妈先出去吧。”
王颂仪见林念悠害羞,猜想必是一些闺房事,不愿让旁人听也是正常的。
王颂仪挥挥手让王妈妈和下人们都出去, 翠竹跟在王妈妈身后一并退下了。
王颂仪端起茶盏,用茶盖拨去浮沫,话语中带有调侃:“怎么?
可是房中事……”林念悠出言打断王颂仪,“敢问母亲,父亲作为户部尚书多年,可有贪墨之行?”
林念悠的话把王颂仪惊的手一颤,茶水险些溢出来,“阿芙何出此言?
你父亲的为人你是知道的。
他是经圣上再三遴选才任的这个职位啊。”
林念悠握住王颂仪的手,说:“孩儿知道此言莽撞,我也相信父亲断不会行此伤天害理之事。
只是父亲如今身居户部尚书,有些事不得不防。”
王颂仪面色凝重,她深知女儿不是空口白牙的乱说之人。
政敌之间多有攻讦,若非有实据,林念悠断不会说出这番话来,“怀玉可是听到什么风声?”
林念悠点点头,“怀玉如今身为太子少傅,父亲为户部尚书。
我们家是极得圣人恩宠的,想必母亲也明白树大招风的道理。”
王氏听到是沈铎那边传过来的消息,郑重道:“等你父亲归家,我会说与他听。”
得到王氏的许诺,林念悠松了口气。
转而与王氏聊些别的家常话。
这话说着说着,就扯到了子嗣的上。
“阿芙,有些话别人不好与你说,但是母亲必须说。”
王颂仪深吸一口气后道:“你可愿给怀玉纳一房良妾?”
林念悠摇摇头,答道:“母亲,我不愿。”
王颂仪叹了口气,说:“女子在世间有诸多不易,生儿育女便是其中一项。
你们夫妻二人成婚三年却无所出……”看着林念悠苍白无多少血气的脸色,王颂仪心中酸涩,“母亲明白你二人感情深厚。
只是怀玉己弱冠又三载,他又是个身居高位的。
母亲是担心到时候这世道会多讨伐于你,说你善妒。”
林念悠自己心中何尝不难受。
她知道沈铎年幼失怙,他心里一首渴望拥有一个美满和睦的家庭。
诊过脉的郎中都说他们二人身体康健,能孕育子嗣。
只是如今己三年,她一首未曾有孕。
许是无子女缘吧。
见林念悠面露怅然,王颂仪暗恨自己多嘴,非要提这一茬惹她伤心干什么。
无子就无子,又不是有孩子就能活上个一两百岁。
“哎,不说这些了。
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王颂仪捏了捏林念悠的脸蛋,说:“今日用完午膳再回吧,刚好我得了些衣服的新花样,你帮我看看。”
说罢王颂仪就喊外面的万妈妈让裁衣房把她看好的花样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