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影藏金,雪落惊尘。”
吕濯的靴底碾过赌坊门槛的残雪。
咯吱一声,像咬碎了谁的低语。
他拎着那柄三寸飞剑,雪衣被风掀起一角。
露出里面月白的中衣,沾着点金票上的残红。
潮腥雪水的气味,混着剑上的冷铁清腥。
在巷口织成一张网,兜住了漫天风雪。
“小侯爷留步。”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是刚才那个抱貂裘的小童。
手里捧着鎏金酒壶,跑得跌跌撞撞。
呼出的白气裹着米酒味,在雪地里散得快。
“您的东西忘——”话没说完,吕濯忽然转身。
指尖在小童头顶一按。
小童只觉一股轻力涌来,脚步猛地顿住。
再抬头时,巷口的风忽然转了向。
卷着雪粒,打在脸上生疼。
吕濯己经不见了。
只有那柄飞剑的残影,还在雪雾里闪了一下。
像谁眨了眨眼。
小童愣在原地,手里的酒壶烫得像块烙铁。
壶身上的“玉京”二字,在雪光里泛着冷光。
他忽然想起刚才吕濯的眼神。
清亮,却藏着点什么。
像被雪埋着的火星。
“小侯爷……”小童喃喃自语。
抱着酒壶,往赌坊里退。
巷口的风,更冷了。
赌坊内,戈骁的手从刀柄上移开。
玄铁鳞甲上的雪化了,顺着甲片往下淌。
在脚边积成一小滩黑水,混着地上的酒渍。
硝火烈酒的气味,比刚才更浓。
他看了眼桌上的金票。
又看了眼那只忘在桌上的鎏金酒壶。
忽然冷笑一声,声音像冰裂:“三日——够了。”
说罢,转身走向内堂。
赤袍焦角扫过门槛,带起一串冰碴。
经过账房时,他忽然停住。
账房先生正哆哆嗦嗦地拨着算盘。
珠子碰撞的脆响,在寂静里格外刺耳。
戈骁的目光落在算盘上。
那上面还沾着点金粉,是刚才金票上蹭的。
“斩龙台的规矩。”
戈骁的声音,像两块铁在磨。
“约战之后,方圆三里,不留活口。”
账房先生的手,僵在半空。
算盘珠子“啪嗒”掉在地上。
滚到戈骁脚边。
被他一脚踩碎。
木屑混着金粉,溅起来。
像细小的星。
庄家瘫坐在椅子上,手还在抖。
刚才被飞剑钉住的金票,边角己经被血浸透。
像一朵烂在雪地里的红梅。
他哆哆嗦嗦地把金票收进怀里。
墨苦苔甘的气味混着血腥气。
让他忍不住干呕了两声。
“掌柜的,这——”旁边的账房先生凑过来。
话没说完,就被庄家瞪了回去。
“记着。”
庄家压低声音,山羊胡抖得更厉害了。
“三日后,备好棺材。”
“不——备两口。”
账房先生的脸,瞬间白过窗外的雪。
他想起刚才戈骁的话。
不留活口。
腿一软,瘫在地上。
暗窗后,童篆的狼毫落在纸上。
“戈骁,斩龙台魁首。”
“性嗜杀,刀快于风。”
“今日,与吕濯约于三日后。”
墨汁在纸上晕开,像一滴落在雪地里的血。
他忽然停笔,侧耳听着什么。
梁上的雪鸦阿啾,又叫了一声。
“啾!”
比刚才更急,像在催促。
童篆嘴角勾起一点笑意,极淡。
把笔锋一转,添了句:“雪鸦惊鸣,必有异变。”
说罢,将纸页撕下,叠成小方块。
塞进袖中。
耳后别着的小狼毫,闪了闪微光。
像藏着颗星。
他推开暗窗,冷风灌进来。
带着潮腥的雪水味。
童篆缩了缩脖子,往巷口看。
吕濯的身影,己经没入雪雾里。
只有那柄飞剑的冷光,偶尔闪一下。
像谁在眨眼睛。
巷尾的梅树,被雪压弯了枝。
吕濯靠在树干上,手里转着那柄飞剑。
剑刃上的霜花还没化,映着他的雪衣。
像两团揉碎的月光。
他忽然抬手,将飞剑往空中一抛。
飞剑在雪雾里转了个圈,剑尖朝下。
“咻”的一声,钉在梅树的枝干上。
剑穗上的红绳,在风里轻轻晃。
夜露梅香的气味,忽然变得清晰。
比在赌坊里浓了十倍。
吕濯凑近一看。
剑刃上的红线里,嵌着点金粉。
极细,像从谁的衣袍上刮下来的。
他指尖在金粉上一捻。
金粉簌簌落下,混着雪粒。
在掌心化成一小滩金水。
“阮磬的剑——”他轻声说,少年清朗的音色里,带了点别的味。
像酒喝到了兴头上,又忽然被雪呛了一口。
“何时,也沾了斩龙台的金粉?”
梅树的枝干,忽然轻轻抖了一下。
像是被他的话惊到。
雪从枝头落下,打在吕濯的金冠上。
叮的一声,脆得像玉碎。
他抬头,看见梅树梢头。
站着个穿月白剑衣的身影。
衣袂被风掀起,像一只展开翅膀的白鹤。
腰间的剑穗,也是红的。
和钉在树上的飞剑,一模一样。
夜露梅香的气味,漫山遍野地涌过来。
盖过了潮腥雪水,盖过了烧喉春酒。
吕濯笑了,抬手取下金冠。
雪落在他的发梢,瞬间融成水珠。
“师姐,”他扬声喊道,声音里带着点少年人的顽劣。
“你的剑,借我玩三天?”
月白身影没说话。
只有剑穗上的红绳,在风里摆了摆。
像在点头,又像在摇头。
忽然,一道清光从梅树梢头闪过。
比飞剑更快,比雪粒更急。
吕濯只觉眼前一花。
再定睛时,钉在树上的飞剑己经不见了。
月白身影也不见了。
只有梅树枝干上,留着个细小的剑孔。
雪正从孔里,一点点渗进去。
像谁在悄悄流泪。
吕濯盯着那个剑孔,忽然笑了。
他把金冠重新戴上,指尖在梅树干上一摸。
那里还留着点余温。
像刚才有人站过的地方。
“还是这么小气。”
他轻声说。
声音里带着点无奈,又有点释然。
阿啾不知何时落在了枝头。
灰白的羽毛上沾着梅瓣。
它歪着头,看了看吕濯。
忽然俯冲下来,用喙啄了啄他的金冠。
“啾!”
羽粉冷霜的气味,混着梅香。
在吕濯鼻尖绕了绕。
吕濯抬手,想抓住它。
阿啾却扑棱棱飞起,往朱雀大街的方向去了。
尾羽的三缕黑,在雪雾里越来越小。
像三个省略号。
吕濯重新戴上金冠,转身往城外走。
雪衣扫过雪地,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
很快又被新雪盖住。
他忽然想起什么,摸了摸腰间。
空的。
那只鎏金酒壶,果然忘在赌坊了。
“罢了。”
他笑了笑,少年清朗的声音裹着雪气。
“三日后,一并取回来。”
说罢,加快了脚步。
经过一家药铺时,他忽然停下。
药铺的门虚掩着,里面飘出药草味。
混着点血腥气。
吕濯推开门,药铺老板正收拾着药材。
见他进来,愣了一下。
“公子抓药?”
吕濯没说话,目光落在柜台后的布帘上。
布帘在动,像有人在里面。
药草味里的血腥气,就是从那里来的。
“后面有人?”
吕濯问。
老板的脸,白了一下。
“没……没有。”
“是我刚才杀了只鸡,准备炖汤。”
吕濯笑了笑,没戳破。
他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
“最好的金疮药,再来两匹干净的布。”
老板看着银子,眼睛亮了。
忙不迭地去取药。
布帘后面,传来一声极轻的***。
像被捂住了嘴。
吕濯的目光,更沉了。
他拎着药和布,转身往外走。
经过布帘时,故意放慢了脚步。
听见里面的人,在急促地喘息。
还有金属碰撞的轻响。
像谁在擦剑。
夜露梅香的气味,从布帘缝里钻出来。
很淡,却瞒不过吕濯的鼻子。
他走出药铺,雪下得更大了。
把药和布塞进袖中,继续往城外走。
心里的那团雾,好像更浓了。
阮磬的剑,斩龙台的金粉。
药铺里的伤兵,还有那若有若无的梅香。
像一根线,串起了些什么。
却又看不真切。
城门的守卫,认出了吕濯的雪衣金冠。
没拦他,只是互相看了一眼。
眼里带着点同情,又有点畏惧。
吕濯走出城门,回头望了一眼。
玉京的轮廓,在雪雾里若隐若现。
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三日后。”
他轻声说。
对着那座城,也对着自己。
“我会回来。”
风卷着雪,打在他的脸上。
像要把这句话,冻在空气里。
——梅树梢头的雪,还在落。
每一片,都带着点夜露梅香。
像谁的叹息,碎在了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