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山猫着腰钻进染坊后院时,宋月芽正踮脚去够晾竹竿最顶上的靛蓝布。
春阳穿过老槐树新发的嫩芽,在她月白衫子上洒下碎金,发梢沾着蓝草汁,在风里一晃就成了青黛色的云。
"当心摔成花脸猫!"小山捡起块土疙瘩往竹竿上一掷,那截靛布便飘飘荡荡落下来,正罩在他脑袋上。
布料还带着草木的涩香,透过经纬线能看见月芽笑弯的眼睛。
"瓜娃子!"月芽扯开布匹,指尖还沾着未干的蓝。
十七岁的少女手腕上缠着褪色的红头绳,那是去年立夏斗草时从小山辫梢抢来的。
"又来偷师?当心宋阿爹拿染棍抽你。
"小山蹲下身拨弄染缸边的蓝草叶,深紫的汁液在指腹洇开。
他知道月芽的阿爹最宝贝这些秘方,就像守祠堂的程三爷守着那本泛黄的族谱。
可他就是管不住腿,自从去年看见月芽在溪边漂洗蓝布,水波在她脚踝缠成青花瓷纹,这染坊就成了他第二个家。
染缸突然咕嘟冒了个泡。
月芽"呀"地轻呼,小山已经掀开稻草编的缸盖。
月光蓝的液面下,隐约可见用麻绳捆扎的布料,像条沉睡的青龙。
"这是...扎染?"他想起镇上书店画册里的云纹。
"嘘——"月芽慌忙捂他的嘴,掌心有艾草皂角的味道,"阿爹说这是祖宗传下的'雨打芭蕉',要等谷雨那天..."话音未落,后院木门吱呀作响。
月芽拽着小山往柴垛后躲,蓝布扫落一地竹叶。
柴火的霉味里,小山听见自己心跳比染缸冒泡还响。
月芽的发丝扫过他鼻尖,痒得像初春柳絮。
他想说些什么,却见少女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眼瞳比染缸最深处的靛青还亮。
第二章 裂帛声蝉鸣最盛的晌午,小山在祠堂后墙听见了裂帛声。
"程海洋!你个背祖忘宗的!"宋阿爹的怒吼惊飞梁上燕子。
新上任的年轻村长站在青石台阶上,白衬衫被汗浸得透亮,手里图纸卷成筒:"叔,民宿建起来,游客多了染坊生意才好...""放屁!"蓝布围裙沾着斑驳染料,宋阿爹挥着量布用的木尺,"拆了老祠堂改酒店?你咋不把祖坟刨了盖澡堂子!"小山攥紧兜里的蓝手帕。
那是月芽用第一缸染料染的,角上绣着歪扭的竹叶。
三天前月芽哭着说阿爹要送她去县里读职高,染坊要交给堂哥打理。
他想起月芽蹲在溪石上漂布,脚踝冻得发红,却说要把"竹溪蓝"染到省城去。
"小山!"程海洋突然转头,"你爹应承去民宿工地做饭,你劝劝宋叔..."话音未落,宋阿爹的剪子已经划破图纸。
撕裂声里,小山看见月芽躲在祠堂西厢的雕花窗后,泪水在蓝布衣襟上晕开深色的花。
那天夜里暴雨突至。
小山摸黑跑到染坊,却见月芽跪在泥水里扒拉碎瓦。
新搭的凉棚塌了半边,二十口染缸在闪电里泛着幽光。
"蓝草...全毁了..."她哽咽着捧起泡烂的草叶,指甲缝里渗出红渍丝。
小山脱了褂子兜住残存的蓝草根,冰雨顺着脊梁往下淌。
他想起村长给的职校宣传单,建筑装修专业,包分配。
月芽突然抓住他手腕,"别走...小山哥...别像他们那样走了就不回来..."祠堂方向传来沉闷的撞击声。
百年古柏在狂风里***,枝杈间飘着半幅撕碎的规划图。
第三章 回南天三年后的回南天,月芽在染缸边捡到了小山的工牌。
塑料卡片沾着泥水,"程小山"三个字却清晰如昨。
她想起前夜暴雨,后山塌方阻了县道,听说有辆长途大巴差点翻进沟里。
蓝草汁在指节结成深紫的痂,她鬼使神差地往村口跑。
老槐树滴着水,树根上坐着个人。
褪色的牛仔外套泛着白,脚边蛇皮袋裂了口,露出半截安全帽。
月芽的千层底布鞋踩碎水洼,那人抬头时,下颌的疤比三年前更深了。
"染坊...还在啊。
"小山嗓子哑得像生锈的剪刀。
月芽看见他虎口新增的茧子,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净的水泥灰。
远处传来挖机的轰鸣,民宿的玻璃幕墙正在祠堂原址拔地而起。
月芽转身就走,却听见身后踉跄的脚步。
小山拽住她袖口时,一包蓝草籽从兜里撒出来,在雨里滚成星星点点的紫。
"深圳工地...顶楼有种蓝草的..."他咳嗽着,雨水顺发梢流进领口,"想着...也许..."染坊的雨棚又漏了。
月芽踮脚补油毡时,小山忽然从背后伸手。
隔着潮湿的空气,他的体温熨在她脊梁上,像那年躲雨时的柴火堆。
蓝草在旧缸里重新发酵,咕嘟声里,月芽听见自己说:"明天去后山采蓼蓝,要蹚水。
"暗流在缸底旋转,褪色的蓝手帕从蛇皮袋里露出一角。
祠堂旧址上,程海洋正给游客讲解仿古屋檐,他西装革履的样子像个蹩脚的戏子。
第四章 竹骨伞暴雨把竹林浇成墨绿色时,月芽在小山背上闻到了铁锈味。
蓝草根在竹篓里沙沙作响,她举着破洞的竹骨伞,看雨线顺着小山脖颈流进衣领。
三年前那个雨夜他就是这样背她去找赤脚医生,那时他肩胛骨还没这么硌人。
"往左...哎你踩着我去年种的虎耳草了!"月芽扯他耳朵,却发现他右耳后多出道蜈蚣似的疤。
话在舌尖转了个弯:"深圳的楼...真比后山还高?"小山踩进溪水的脚顿了顿。
水漫过膝盖,工装裤泛起深色水痕。
"三十七层,"他声音闷在雨里,"每天绑着安全绳刷外墙,跟蜘蛛似的。
"月芽想起他寄来的明信片,楼体玻璃映着晚霞,像无数块碎镜子。
竹篓突然倾斜,蓝草根掉进急流。
小山扑去捞时,月芽看见他后腰的绷带渗出红渍花。
"作死啊!"她拽他衣摆,伞被风掀翻到树梢。
雨点子砸得人睁不开眼,却看清他掌心被钢筋划出的沟壑。
"比不得你。
"小山突然笑了,露出白生生的牙。
月芽愣神时,他抹了把脸:"那年塌棚子,谁抱着蓝草根在雨里嚎得全村都听见?"酸涩突然涌上鼻尖。
月芽把蓑衣甩在他头上:"逞能!当年要不是..."雷声碾过山梁,她咽下后半句。
溪水暴涨漫过脚踝,蓝草根在漩涡里打转,像极了祠堂拆迁那夜飘走的碎布。
回程时他们在老茶亭躲雨。
小山从蛇皮袋底掏出个铁盒,锈迹斑斑的盖子刻着歪扭的竹叶。
"工地种的,"他掀开盖子,蓝紫色小花在潮湿空气里舒展,"蓝雪草,夜里会发光。
"月芽用染蓝的指甲去碰花蕊,忽然听见民宿方向传来欢呼。
玻璃幕墙上的雨痕扭曲了程海洋的身影,他正给游客示范"古法蓝染",手里分明是化学染剂调出的靛蓝。
第五章 褪色立秋那天,染坊的晾布架爬满夕颜花。
月芽把省非遗办的来信折成纸船放进染缸,靛青涟漪漫过"重点保护"四个铅字。
程海洋说要搞"非遗文化周",却让人把祠堂残存的雕花窗柩涂成孔雀蓝。
。
"这是最后一批野生蓝草。
"小山把晒干的草叶码进陶瓮,后腰的伤让他动作有些僵。
月芽数着订单本上的数字,淘宝店爆单的红点像在灼烧视网膜——民宿游客把改良款扎染围巾炒成了网红单品。
祠堂旧址突然传来尖叫。
地基裂缝里涌出浑浊的水,程海洋的蒂芙尼蓝窗框泡在泥汤里。
月芽看见裂缝深处有靛青布角闪动,那花纹分明是"雨打芭蕉"的古法纹样。
暴雨在午夜突袭。
小山举着应急灯冲进染坊时,月芽正跪在浸水的档案柜前。
泛黄的《染经》摊开在膝头,某页被撕去的残角正贴着省城设计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跟我走。
"小山抓住她手腕,安全帽上的水泥灰落在靛布上,"祠堂地基塌方带出暗河,整片山坡都要..."他的声音突然卡住,应急灯照亮墙角的铁盒——蓝雪草在雨夜里泛着幽光,照出三年前被暴雨冲垮的凉棚图纸,背面竟有民宿施工队的盖章。
雷声炸响时,月芽把蓝草汁泼在通知书上。
深紫的泪痕漫过建筑效果图,她终于看清程海洋藏在民宿沙盘里的秘密:被缩小成装饰品的染坊模型,正立在游泳池中央。
第六章 蓝火暴雨像打翻的染缸倾泻而下。
月芽攥着锈迹斑斑的手电筒,看小山的身影在晾布架间忽明忽暗。
二十口染缸在狂风里嗡嗡震颤,像群躁动的青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