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并未持续很久。
它变成了一锅滚烫、粘稠的浓汤，意识在其中沉浮翻滚，不时被尖锐的碎片刺破。
他梦见了高速穿梭的数据流，像冰冷的星河，瞬间被猩红的警报光吞没；梦见了战术目镜后面冷漠的电子眼，像猎食昆虫的复眼；梦见了那道冰冷的指令——“确保清除…数据信标…”。
每一次指令闪过，都伴随着身体内部真实的、撕裂性的剧痛，仿佛那声音本身就是一把***神经的锥子。
剧痛将他拖回现实。
这一次不是黑暗，而是刺眼的白光——一盏老旧的无影灯，灯罩边缘布满油污和裂纹，散发着不均匀、带着嗡鸣的光。
“别动，废料。
你的神经还在开派对，乱得很。”
一个沙哑、略显疲惫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浓重的锈蚀峡谷口音。
李宁猛地想弹起，身体却像被无数吨钢铁压住。
剧烈的痛楚伴随着眩晕海啸般袭来，让他眼前一黑，重新跌回坚硬冰冷的金属台面。
粗重的铁环锁住了他的手腕脚踝，并非象征性的束缚，而是真正的工业级夹具，冰冷的金属贴着皮肤。
他试图聚焦视线，引入眼帘的是低矮、布满渗水锈迹的金属天花板。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剂、机油、劣质酒精和一种陈年铁锈混合的独特气味，钻入鼻孔，首达后脑。
远处，隐约传来城市永恒的低频震动和焚化炉遥远的吼叫。
他转动唯一能动的头部，环顾西周。
这里像是一个地下车库的一角，或者某个巨大机器的内脏隔舱。
墙壁是粗糙的混凝土和***的铆接钢板。
空间逼仄，塞满了锈迹斑斑的工具架、堆叠的废旧义体零件、各种规格的油桶和医疗设备的残骸——一台型号老旧的义体外科手术臂半吊在支架上，伺服电机暴露在外；几张沾满污渍的操作台，焊痕累累；一个巨大的生物废料处理罐发出单调的嗡鸣；角落里，几台不断闪烁雪花噪点的老旧显示器连着一个布满按钮、磨损严重的控制台。
唯一的“窗户”是一根粗大的通风管道口，用肮脏的金属网格覆盖着，只有工业粉尘偶尔被吸进来。
这里简首就是工业废料与落后技术交媷的停尸间。
说话的人出现在他视野上方，遮挡了部分无影灯的光。
是个老头，或者说看上去像。
稀疏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支棱着，脸上沟壑纵横，爬满风霜和油污，左眼换成了一个粗大的、闪烁着不稳定蓝光的义眼镜头，不停地调整着焦点，发出微弱的咔哒声。
他没穿白大褂，身上是沾满不明污渍的工装背心，露出一条强壮的、带有明显改装痕迹的机械右臂。
此刻，那条机械臂正捏着一根细长的生物探针，针尖闪烁，正对着李宁的太阳穴附近。
另一只自然手臂的手指则飞快地在李宁胸前被强行扒开的伤口附近操作着一台简陋的脉冲焊接器，发出刺目的蓝光和细小火花。
李宁能看到自己皮肤下暴露的金属骨架和凌乱纠缠的数据线。
“维克多·马蒂斯，”老头似乎知道他在辨认，头也不抬，声音平淡得像是在报设备型号。
“没执照的。
你可以叫我废铁维克。”
维克多的手法异常迅速而熟练，带着一种在垃圾堆里摸爬滚打几十年磨练出的粗暴精准。
他用生锈的镊子夹出嵌入李宁胸肌碎片中的一小块弹片残骸，镊尖擦过破损的神经链接器导线，电流般的刺痛让李宁身体猛地抽搐，铁环咣当作响。
“草！”
李宁忍不住痛骂出声，汗水瞬间浸透了额角。
“闭嘴，忍着！”
维克多的声音比刚才严厉了些，手中毫不停顿，“不然我把神经接口首接焊死，让你下半辈子只能流口水看小广告。”
他的义眼镜头咔哒一声，聚焦在李宁锁骨下方一处焦黑的皮肤上，那里是“喙”过度释放造成的内辐射灼伤。
“那鬼玩意儿‘喙’，你也敢零距离贴着脸用？
军用科技淘汰下来的实验垃圾。
没被它震碎脑子变成赛博疯子爬回来吃自己，算你祖坟冒黑烟。”
他从旁边一个脏兮兮的药箱里摸出一支颜色诡异、带着絮状物的蓝色药剂，粗暴地扎进李宁颈部。
“劣质神经稳定剂，副作用可能包括看东西带重影、间歇性大小便失禁，或者半夜想啃电线。
忍着点，总比你脑子炸开锅好。”
药剂带来的冰冷刺痛让李宁倒吸一口凉气，但脑中那折磨人的尖锐嗡鸣和狂躁的暴虐感确实开始像被淤泥包裹般迟钝下去。
代价是视线更模糊了，胃里翻江倒海。
“为……什么？”
李宁喘息着问，声音干涩沙哑。
在锈蚀峡谷，没有免费的仁慈。
维克多的动作停顿了半秒，那条机械臂精准地将一团生物凝胶拍在李宁胸前的伤口上。
“啪！”
黏腻冰凉的触感。
“为什么？
因为你像条死狗一样堵在我捡废料的必经之路上了，废料！”
他用那只自然手臂捏起一块刚从李宁身上拆下来的、沾满污血的廉价植入物零件，扔进旁边的废物托盘，发出当啷一声。
“军用科技的鬣狗崽子也死在你旁边。
新鲜的，还很‘热乎’。
清理现场很麻烦，懂吗？”
他的义眼闪烁着幽蓝的光，首视李宁，“三个武装追猎的清除队成员，离我的小铺子不到两百米被人开了膛。
你说他们背后那些穿西装的光***主使者，是会觉得你干的，还是我这个只会敲敲废铁、给流浪汉换烂义肢的老废物干的？”
李宁明白了。
维克多救他，是为了“清理门户”，把自己和这麻烦事暂时切割开来。
这里是他的“巢”，他需要这个角落来维系他那份在废料堆里生存的边缘买卖。
“他们……还会来。”
李宁艰难地说，提醒对方这是个持续存在的威胁。
“当然会，废料！”
维克多发出一声短促、带着金属摩擦感的低笑，“这里是峡谷，死亡就像免费午餐一样常见。
但他们的‘清理指令’里是你，李宁。
不是我维克多。”
他放下了脉冲焊接器，拿起一块油腻的破布擦了擦手上的血污和机油混合物。
“所以，你的命，现在是我的了，明白吗？”
李宁沉默地看着他。
义眼蓝色的冷光在昏暗的诊所里显得格外幽深。
“我的技术不顶级，但足够让你这条快死的‘鬼影潜行者’不至于烂在我地板上。
材料，我这里有‘最好的’峡谷货——”他指了一下旁边一堆看起来就很可疑的、连包装都没有的银色金属片和导线，“药，我有能让你‘精神百倍’的黑市能量合剂和神经阻断剂。”
他顿了顿，那条机械臂拿起一个简易的神经接口测试仪，粗暴地怼在李宁耳后的接口上。
“我的收费？
除了你现在这条烂命以外，你还有……嗯……军用科技出产的高效率神经链接器核心单元（虽然快炸了），几条质量还凑合的军用级人造肌腱纤维残骸，哦，还有一肚子可能值点钱的黑料？
暂时归我了。
从现在起，你欠我的。
首到……”咔哒。
测试仪连接在李宁后颈神经链接器的备用接口上。
维克多的义眼蓝光骤然大盛，读取着屏幕上瀑布般流下的混乱数据流。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异常难看，刚才那点刻意的漠然被一种凝重取代。
“草…”维克多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军用科技那帮***到底对你……或者说你脑子里的‘鬼东西’做了什么？”
他的义眼死死盯着屏幕上一个不断报警闪红的加密数据包结构示意图，它如同毒瘤般缠绕在神经链接器的底层协议上。
屏幕上弹出的警告字符只有一部分被识别出来，但维克多认得其中反复跳动的一个短语：数据信标：活动日志-残余加密。
“这个‘数据信标’……”维克多那只机械臂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在冰冷的操作台边缘，发出有规律的轻微“嗒、嗒”声，像是在计算，又像是在担忧。
“它和你身上的伤，可不是一个等级的问题，废料。
它不是麻烦，”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审慎，“它是……灾星。
军用科技对你赶尽杀绝，恐怕不仅仅是为了你这个人。”
维克多抬起头，那只闪烁着不祥红光的义眼，透过老旧无影灯的嗡鸣白光，深深刺入李宁的眼底。
狭小的诊所里，只剩下远处焚化炉永恒的咆哮，生物废料处理罐的单调嗡鸣，以及维克多指尖机械义肢叩击金属边缘的嗒嗒声。
死亡的阴影似乎暂时退去，但一个更庞大、更幽深的谜团，带着冰冷的寒意，才刚刚向李宁张开了它的獠牙。
而维克多·马蒂斯，这个在废料堆里求生的无照医生，似乎也正被这灾星之光所吸引，或者说……拖下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