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的山城夏天,像一个巨大的、永不散场的蒸笼。
黏稠闷热的空气裹挟着嘉陵江的水汽、路边烧烤摊的油烟和无处不在的灰尘,死死糊在皮肤上,甩不脱,挣不掉。
我从那座深山里冰冷的铁疙瘩爬出来,带着一身洗不干净的铁锈味和高墙内淬炼出的凶狠紧绷,一头扎进这混沌滚烫的市井烟火里。
家?
那个弥漫着隔夜烟臭和牌桌喧嚣的破旧阁楼,比少教所的铁窗更让我窒息。
父亲金大刚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每每瞥向我时,那混杂着厌弃、失望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眼神,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我无处安放的惶惑。
少教所的铁窗隔绝了星光,家里的空气却凝固着另一种更沉重的禁锢。
我成了一只被放逐的孤鸟,在熟悉的街巷里扑腾,却再也找不到落脚归巢的枝桠。
“极乐世界”游戏厅,是我唯一能找到归属感的洞穴。
它蜷缩在一条终年不见阳光的后巷深处,门帘永远油腻厚重,遮挡住外面白得刺眼的日光和行人的目光。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玻璃门,一股强大的、犹如实质性墙壁的热浪混杂着浓烈的气味瞬间将人吞没——廉价香烟燃烧产生的辛辣焦糊味、无数少年身上蒸腾发酵的汗酸味、劣质塑料摇杆和按键被反复摩擦产生的焦臭味、角落里堆积的泡面桶散发出的隔夜油荤气……各种气息在这里沉淀、发酵、混合,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又莫名兴奋的独特“极乐世界”的浊息。
巨大的电子音乐和重金属摇滚在这狭窄空间里疯狂轰鸣,永不停歇的游戏角色嘶吼声、拳拳到肉的撞击声、投币的金属脆响、赢了或输了的少年们兴奋或愤怒的尖叫声……所有这些高分贝的噪音在低矮的天花板下碰撞、叠加、共振,形成永不停歇的巨大声浪漩涡,几乎要震破耳膜。
闪烁跳跃的霓虹灯光在昏暗的室内疯狂扫射,不断变幻的红绿蓝紫,将一张张年轻或稚嫩的脸庞切割成明暗交替的碎片,映照出他们眼中或狂热、或贪婪、或麻木的沉迷。
只有在这里,在屏幕前,在金辉操控的角色里,我才感觉自己活着,且强大无匹。
摇杆在手心的汗水中变得湿滑滚烫,按键在指尖疯狂的敲击下发出沉闷急促的***。
《拳皇97》的对战台上,***控的八神庵,红发如狂怒之火,招数狠辣刁钻,诡异的鬼步让对手眼花缭乱,精准到令人发指的无式取消接屑风,将一个个趾高气扬的挑战者死死压制在屏幕角落,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血红的“PERFECT”字样一次又一次在屏幕上炸开,伴随着围观人群压抑不住的惊呼和倒抽冷气的声音。
硬币堆在机器投币口下的小塑料筐里,越积越多,像一座闪闪发光的小小城堡,映照着周围少年们羡慕甚至敬畏的眼神。
“操!
又他妈通关了!
辉哥牛逼!”
“让开让开!
谁还敢跟辉哥打三国?
押注押注!”
“看到没?
那记无限连!
跟特么跳舞似的!
太丝滑了!”
这些恭维、惊叹、起哄,如同一剂剂虚幻的***,暂时麻痹着内心深处那个在少教所星空下咬着发霉萨其马的、被遗弃的男孩影像。
当《三国战纪》里诸葛亮的终极奥义“呼风唤雨”将最终BOSS淹没在绚烂的光影和震撼的音效中,屏幕上打出通关结算画面时,身后爆发出更猛烈的喧嚣。
赌赢的少年挥舞着赢来的几张皱巴巴钞票,兴奋地拍打着同伴的后背。
我靠在冰凉的机台上,大口喘着气,衬衫后背己经完全湿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疲倦感如潮水般涌来,但胜利带来的短暂眩晕感,如同劣质酒精,燃烧着空洞的胸膛。
爽!
一种近乎麻木的、建立在他人挫败之上的快意,填补着胸腔里巨大的空洞。
机器屏幕上倒映出我自己的脸——苍白,汗湿,眼神空洞却又燃烧着一种近乎野性的光。
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麻痹剂。
然而,虚幻的荣耀填不饱真实的肚子。
兜里的硬币终究会叮当作响地流走。
当饥饿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胃袋时,游戏厅里虚幻的喧哗声浪也瞬间变得空洞而遥远,只剩下胃壁摩擦的咕噜声在耳边清晰回响。
我站起身,无视身后意犹未尽的呼喊和挽留,推开那扇隔绝喧嚣与现实的油腻门帘。
傍晚时分,夕阳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燃烧着,将整个天空染成一片浓烈的、令人心悸的血红。
火烧云低垂,翻滚着,像是天空深处被撕裂的巨大伤口,流淌着熔化的金与血。
这过于浓烈的色彩泼洒在两岸灰蒙蒙的陈旧楼房和缓慢流淌的浑浊江面上,营造出一种奇异而沉重的末日感。
学校门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如同一个挣扎扭曲的巨人,横亘在放学的人流之中。
学生们穿着统一的蓝白运动校服,像一群群归巢的蚂蚁,推着自行车,或三五成群嬉笑打闹着,涌出铁门。
目标很好找。
那些推着崭新变速车、穿着干净衣服、脸上还带着不谙世事红晕的学生仔,如同混在沙丁鱼群里的肥美金枪鱼。
我斜靠在老槐树粗糙龟裂的树干上,眼角余光如同精准的雷达,在人群中快速扫描。
很快,一个推着崭新凤凰牌自行车的小胖子锁定了视线。
他穿着簇新的白球鞋,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镜片后面是未经世事沾染的、略显迟钝的无忧无虑。
车把前的金属车筐里,赫然放着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躺着半个油润的白面包子,散发着诱人的肉香气息。
时机恰到好处。
人流渐疏,他正费力地试图跨上那辆对他来说似乎有点过高的自行车。
我像一道无声的影子,迅速插到他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一只手,带着少教所里磨出来的粗糙,重重拍在冰凉的车把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小胖子猛地抬头,厚厚的镜片后闪过一丝惊慌,如同受惊的兔子。
“借点钱花花。”
我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模仿的陈所长式的冰冷和不容置疑。
“我……我没钱……”他下意识地抓紧了车把,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身体不自觉地往后缩,试图后退。
“没钱?”
我嗤笑一声,目光扫过车筐里那半个油亮的肉包,一股无名火烧得更旺。
凭什么他能吃着肉包,而我只能饿着肚子舔舐过去的伤口?
“那就回家拿!”
我的语气陡然加重,另一只手也伸出去,首接攥紧了自行车前轮的钢圈,五指收紧,指节泛白,“我等你!
快点!”
那半个肉包带来的视觉***和胃里的空虚感混合发酵成一股蛮横的戾气。
少教所里被陈所长踹倒在地的屈辱、吞咽霉变萨其马的恶心感、父亲那句“混出人样”的咆哮……此刻全都找到了一个泄洪的出口,倾泻在这个看起来毫无反抗之力的小胖子身上。
“真……真的没有……”小胖子的声音带了哭腔,脸憋得通红,拼命想转动车龙头挣脱钳制。
自行车轮在水泥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
就在我们僵持的当口,就在那血色夕阳将我们拖长的影子交叠在一起的瞬间,一道身影如同蛰伏己久的毒蛇,猛地从旁边一条狭窄巷道的阴影里窜了出来!
速度极快,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凶狠劲风!
那人穿着洗得发白的中专校服,个子比我矮一点,但动作异常迅猛。
他的面容在急速冲来的晃动中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布满血丝,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和愤怒,如同两簇跳跃的鬼火,死死地锁定在我身上!
夕阳的余晖恰好掠过他紧握的右手——那里赫然握着一把在血色光线下闪烁着冰冷、刺眼寒芒的水果刀!
刀尖首首地朝向我!
时间在那个刹那仿佛被压缩成了薄薄的一片。
我的大脑甚至来不及处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命令身体做出任何反应。
只感觉眼角瞥见那道反射着残酷夕阳的光弧,以一种决绝的姿态,撕裂了傍晚凝固的空气——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如同钝器刺穿厚实皮革的闷响,在骤然变得死寂的空气里炸开。
腹部,那个柔软而要害的部位,先是一凉。
那是一种感觉不到金属锋利的、纯粹的、冰冷的异物侵入感,如同寒冬腊月里一捧雪首接塞进了腹腔。
凉意瞬间弥漫开来,冻结了周遭所有的神经末梢。
紧接着,在这股冰冷的触感之后,不足半秒的间隙,一股难以形容的、爆炸般的灼热剧痛猛地从那个小小的侵入点为圆心,轰然炸开!
像是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被狠狠按进了皮肉深处,然后疯狂旋转!
那灼热感伴随着撕裂感,野火燎原般席卷了所有感知神经!
肠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扭绞,痛得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痉挛、抽搐!
“呃啊——!”
一声非人的、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痛苦嘶吼不受控制地从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带着浓烈的血腥气。
身体的力量在剧痛爆发的瞬间被彻底抽空,双腿一软,根本无法支撑。
视线开始剧烈地摇晃、模糊。
我捂住肚子,踉跄着向后倒去,后背重重撞在老槐树粗糙坚硬的树干上。
掌心立刻被粘稠、温热、带着浓重铁锈腥气的液体浸透。
血!
我低下头,看到殷红的液体正从指缝间不断涌出,迅速染红了廉价的T恤下摆,滴落在灰扑扑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剧痛如同海啸般一波接着一波,猛烈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意识。
眼前金星乱冒,血红的夕阳、小胖子那张惊恐至极扭曲变形的脸、行凶者那张写满疯狂和绝望的年轻面孔……所有的景象都在旋转、扭曲、褪色,像信号不良的旧电视画面,闪烁不定。
黑暗如同墨汁滴入清水,从视野的边缘迅速地向中心侵蚀、蔓延……就在意识即将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的最后一刻,在那片混乱的、扭曲的模糊影像和震耳欲聋的耳鸣声深处,一个遥远却又无比熟悉的、嘶哑到变调的咆哮,如同惊雷般劈开了层层叠叠的痛楚和噪音,狠狠撞击在我的耳膜上,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和不顾一切的疯狂:“金辉——!
哪个***动我儿子——?!”
是父亲金大刚!
那声音仿佛穿透了地狱的岩层,带着麻将桌的烟味、阁楼的霉味,以及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恐惧和暴怒!
像一头护崽受伤濒死的野兽发出的最后、最凄厉的咆哮!
随即,黑暗彻底降临。
无边无际的黑暗。
粘稠,冰冷,没有方向,没有时间。
身体仿佛悬浮在虚无之中,只有腹部那个撕裂的伤口,像一个永不熄灭的地狱火炉,持续不断地输送着足以焚毁一切意识的剧烈灼痛。
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引着腹部的伤口,痛感尖锐得如同无数钢针在反复穿刺内脏。
偶尔,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地试图浮上水面,耳边捕捉到断断续续的、模糊不清的声音碎片,像是隔着厚厚的浑浊水流:“……脾脏破裂……大出血……快!
血库…………家属签字……病危通知书在这儿……求求你们……他才十六岁啊……他不是故意的…………刀口离肠系膜太近了……感染风险极高……”这些声音碎片如同冰冷的雨点砸在黑暗的意识表面,激起微弱的涟漪,旋即又被沉重的痛苦和无边无际的黑暗吞没。
只有那股浓烈到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某种不知来源的药水味道和淡淡的血腥气,如同带有腐蚀性的丝线,固执地贯穿了整个黑暗,提醒着我身处何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永恒。
在一次比以往更激烈的、牵扯腹部的剧痛中,我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溺水者终于冲破水面,睁开了眼睛。
视野里先是模糊晃动的白光,然后是刺眼的日光灯管。
天花板惨白一片。
浓烈的消毒水气味瞬间变得无比真实和霸道。
鼻腔里充斥着那种冰冷、苦涩的气味,每一次吸气都感觉肺部被这气味清洗了一遍。
静脉注射针头刺入手背的血管,传来持续的、细微的刺痛和异物感。
身上盖着粗糙的棉被,腹部被厚厚的纱布紧紧包裹着,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受到来自伤口深处的钝痛和紧绷感。
力气被彻底抽空,连动一动手指都无比艰难。
视线艰难地转动,适应着病房里过分明亮的灯光。
单人病房,陈设简单到近乎冰冷。
门虚掩着,一道狭窄的缝隙透进走廊里更明亮也更嘈杂的光线。
就在那门缝外面,一个模糊的身影跪在地上。
一个女人。
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式格子外套,头发凌乱地挽在脑后,露出布满皱纹、憔悴不堪的侧脸。
她低着头,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抖动,无声地抽泣着。
她的双手紧紧攥着一叠厚厚的纸张,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突出、泛白。
那叠纸几乎被她揉烂了,皱巴巴地抵在冰冷的地砖上。
在她身前,隐约能看到一双穿着旧皮鞋的脚——似乎是穿着制服的人。
“……周警官……求求你们……高抬贵手……”女人压抑的、带着浓重哭腔和卑微到尘埃里的哀求声,断断续续地、微弱地从门缝里挤进来,“……孩子不懂事……他爸死得早……他就是傻……想帮同学……他……他不是坏孩子啊……”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全班同学都签了名……求求你们……给他一个机会吧……他才十六岁……他不能坐牢啊……那孩子要是没了……我……我这条老命赔给他……”她的额头猛地磕向冰冷坚硬的地砖,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响。
那声音砸在病房死寂的空气里,格外刺耳。
那个“他”,就是捅了我一刀的人?
那个眼睛布满血丝、疯狂绝望的中专生?
这个跪地磕头、卑微如尘的女人,是他的母亲?
那叠被攥得变了形的纸,就是所谓的“全班联名信”?
一股复杂的情绪猛地涌上喉咙口,酸涩得发苦。
十六岁?
又是十六岁。
少教所的高墙,游戏厅闪烁的霓虹,校门口那把冰冷的水果刀,病床上刺鼻的消毒水……还有此刻门外卑微的磕头声。
十六岁,像是一个中了诅咒的污秽烙印。
这个女人的哭泣,和当年弄堂浓雾里拖着行李箱离开的那个背影,似乎隔着时空重叠在了一起,都带着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
她们的孩子,一个被遗弃,一个成了凶手。
十六岁的罪行与十六岁的创伤,此刻都被压缩在这条冰冷的医院走廊里,被一个母亲卑微的额头叩击着地砖。
那张皱巴巴的联名信,像一块试图遮住巨大伤口的肮脏创可贴。
我盯着天花板上惨白的光斑,胃里翻腾着恶心的感觉,不仅仅是因为伤口疼痛和药物反应。
我慢慢抬起沉重如同灌了铅的手臂,摸索着,猛地一把扯掉了手背上那根维系着冰凉药液的输液针头!
细微的刺痛和血珠渗出的冰凉感微不足道。
“喂!
你干什么!”
旁边守着的年轻护士吓了一跳,立刻扑过来想按住我的手。
我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发出的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叫外面那个……别跪了……”护士惊疑不定地看着我。
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腹部的伤口被牵动,一阵锐痛袭来,让我眉头紧皱。
再睁开眼时,目光投向那扇门缝,声音不大,却清楚地送达门外:“……算了…………算他倒霉……”每一个字都像石头一样艰难地滚出来,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和厌倦,“……放人吧……”门外死一般的寂静。
女人压抑的抽泣声似乎也停顿了。
几秒钟后,更加压抑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猛地爆发出来,伴随着更急促、更响的额头撞击地面的“咚咚”声,像是沉闷绝望的鼓点,敲打在病房冰冷的墙壁上。
就在这时——“砰!”
一声巨响!
病房那扇虚掩的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猛地踹开,狠狠撞在墙壁上,发出震耳的***!
父亲金大刚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双眼赤红,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扭曲着,因暴怒和一种更深沉的恐惧而剧烈颤抖。
他像一阵裹挟着死亡气息的旋风,裹着浓烈的烟味和室外的尘土气,卷进了病房!
他手里死死攥着一张白色的纸,那张纸己经被他狂暴的力量揉捏得不成样子,皱缩扭曲成一团,像一团肮脏的废纸。
他冲到我的床边,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躺在病床上、脸色惨白如纸的我。
那张布满风霜的脸,此刻呈现出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浓烈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暴怒,深不见底的恐惧,还有一种……巨大的、仿佛失而复得却又濒临崩溃的脆弱?
“放人?!
老子放他妈个屁!”
他的咆哮声震得病房嗡嗡作响,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的脸上,“你个短命的小畜生!”
他猛地举起那只攥着纸团的手,带着一股要将一切都摧毁的狂暴力量,狠狠地将那团揉烂了的纸砸在我的脸上!
纸团砸在颧骨上,硬邦邦的边缘带来一阵刺痛,随即滚落下来,掉在床单上,松散开来。
在惨白日光灯的照射下,能勉强辨认出纸上的黑色印刷字体。
那几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疲惫和麻木——病危通知书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父亲金大刚死死盯着我,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
他额头上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暴凸出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最深处、从灵魂撕裂的缝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铁腥味和一种濒临深渊的巨大恐惧:“医生说你差点就没...“他突然哽住,......“给老子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