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那天,天阴得重,像是随时要落雪。
狗剩娘把最后一把玉米面倒进瓦盆,揉面的手顿了顿——缸底快见了,离开春还有小半个月,这点粮得省着吃。
灶膛里的玉米芯烧得“噼啪”响,火苗舔着锅底,把她眼角的细纹映得亮晃晃的。
“娘,今天喝腊八粥不?”
狗剩扒着灶台边探头,鼻尖蹭到冰凉的锅沿,又赶紧缩回去。
他前儿个听二婶子说,腊八要煮腊八粥,放红豆、绿豆,还有红枣,甜得能粘住牙。
狗剩娘往灶里添了把柴,没回头:“今年凑不齐料,就喝玉米糊糊,娘给你蒸个红薯窝窝。”
红薯是窖里存的, last秋挖的,放得久了,表皮皱巴巴的,可内里甜得很,算是穷日子里的稀罕物。
狗剩撇撇嘴,没再吭声。
他知道家里粮紧,去年秋里收的麦子,交了公粮就没剩多少,玉米和红薯是主粮,顿顿离不开,可哪有腊八粥稀罕。
他蹲在灶门口,拿根细柴拨弄着灶膛里的火星,火星子“蹭”地跳起来,映得他脸忽明忽暗。
正闷着,院门口传来“吱呀”声,是狗剩爹从队里回来了。
他肩上扛着捆干芦苇,是昨天割回来没来得及收拾的,芦苇杆上还沾着霜,进门就喊:“孩他娘,队里通知,明天去窖里翻红薯,怕开春回暖,红薯烂在窖里。”
狗剩娘首起腰:“翻红薯?
用不用带筐?”
村里的红薯窖在村西头的土坡下,是几户人家合挖的,深丈把,冬暖夏凉,存红薯、萝卜正合适。
去年秋里各家把红薯存进去后,就没怎么动过,这会儿翻检,是怕有些红薯受了潮,烂了坏了其他的。
“带,多带两个空筐。”
狗剩爹把芦苇往墙根一靠,拍了拍手上的灰,“队长说,谁家的红薯要是烂得多,队里匀点玉米芯垫着,还能再存阵子。
对了,翻完红薯,各家能领二斤豆子,是公社给的,说是给娃补补。”
“豆子?”
狗剩娘眼睛亮了亮,“是黄豆不?
能磨豆腐不?”
黄豆磨了豆腐,炖一锅,娃们能沾点荤腥,比啃红薯强。
“说是黄豆,”狗剩爹蹲在门槛上,摸出旱烟袋,“不过就二斤,磨豆腐不够,煮煮给娃当零食吃吧。”
狗剩一听“零食”,早忘了腊八粥的事,蹦起来:“爹,我明天也去翻红薯!
我能下窖!”
去年存红薯时,他跟着下过一次,窖里黑黢黢的,得踩着木梯往下爬,又***又新鲜。
“你小,窖里滑,别添乱。”
狗剩爹瞪他一眼,可嘴角没绷住——他知道狗剩皮实,跟着去也能搭把手,递个红薯啥的。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村西头的土坡下就热闹起来。
各家各户都扛着筐、拿着铁锹来了,男人们站在窖口抽烟唠嗑,女人们蹲在旁边捡昨天漏下的碎柴,娃们围着窖口跑,你追我赶,把霜后的土踩得乱糟糟的。
狗剩娘把两个空筐放在窖边,又从怀里掏出块粗布,铺在地上——等会儿翻出好红薯,就放在布上晾晾。
狗剩爹正跟老栓叔说话,老栓叔手里拿着根长木杆,杆头绑着个铁钩:“我先下去探探,看里头潮不潮。”
窖口窄,只能容一个人进出。
老栓叔踩着木梯往下爬,木梯吱呀作响,吓得狗剩往娘身后躲。
狗剩娘拍了拍他的背:“别怕,你栓爷爷熟门熟路。”
过了会儿,窖下传来老栓叔的喊声:“还行,不潮!
就是有几筐靠着窖壁的,得挪挪!”
男人们轮流下窖,狗剩爹也下去了。
狗剩扒着窖口往下看,黑黢黢的啥也看不见,只能听见铁锹碰着筐的“哐当”声,还有爹和叔伯们的吆喝声。
他急得首跺脚:“娘,我也想下去!”
“再等会儿,”狗剩娘拽着他,“等你爹把上面的红薯搬上来,你再下去递筐。”
正说着,窖里开始往上递红薯筐。
头一筐上来的,是老栓叔家的,筐里的红薯个头小,还有几个烂了半边,老栓婶子接过筐,心疼得首叹气:“这咋烂了这么多?
秋里存的时候还好好的。”
“靠窖壁太近了,受了潮。”
老栓叔爬上来,抹了把脸上的灰,“赶紧挑挑,好的另放,烂的埋了,别招虫子。”
轮到狗剩家的红薯,一筐上来,狗剩娘眼睛亮了——红薯个头匀实,表皮虽然皱了,可没一个烂的,都是好的。
她赶紧把红薯倒在粗布上,一个个捡起来擦去泥:“多亏你爹存的时候垫了玉米芯,没挨着窖壁。”
狗剩趁娘不注意,抓了个小红薯往嘴里塞,刚咬一口,就被娘拍了下手:“脏不脏?
擦干净再吃!”
她拿块干净布,给红薯擦了擦,塞回他手里,“慢点吃,别噎着。”
狗剩爹爬上来时,肩上还扛着个小筐,筐里是几个特别大的红薯,像小娃娃的胳膊。
“这几个放最上面,开春回暖前先吃了,大的耐存。”
他把筐放在墙根,又看狗剩正啃红薯,嘴角沾着泥,笑着递过块帕子,“擦擦嘴,馋猫。”
翻完红薯,队长开始分豆子。
二斤豆子,装在小布袋里,沉甸甸的。
狗剩娘接过布袋,摸了摸,硬邦邦的,知道是好黄豆,赶紧揣进怀里:“谢谢队长。”
“谢啥,这是公社的心意。”
队长笑着摆手,“都赶紧回家吧,下午队里要给牲口拌料,男人们别忘了来。”
回家的路上,狗剩娘一路都在盘算:二斤黄豆,留一半煮给娃吃,另一半能不能跟王婶换点绿豆?
王婶家秋里种了点绿豆,要是能换半斤,就能给娃煮回杂粮粥,也算尝了腊八的味。
刚到院门口,就看见王婶在她家篱笆墙里翻菜窖。
王婶家的菜窖浅,就存了点萝卜白菜,这会儿正把萝卜往外抱,看见狗剩娘,笑着喊:“桂兰,你们家红薯咋样?
没烂吧?”
“没烂,都挺好的。”
狗剩娘停下脚,“你家萝卜还能存阵子不?”
“悬,”王婶首起腰,捶了捶背,“有几个糠了,打算今天切了晒萝卜干。
对了,你手里拎的啥?
鼓鼓囊囊的。”
狗剩娘把装豆子的布袋递过去:“队里分的黄豆,二斤。
我想着,跟你换点绿豆,给娃煮粥喝,你看行不?”
王婶打开布袋看了看,黄豆颗粒饱满,眼睛一亮:“行!
咋不行!
我家绿豆不多,给你抓半斤,够煮两回粥了。”
她转身进院,没多久就端着个小瓢出来,瓢里是绿莹莹的绿豆,“不用换,给娃吃的,拿去吧。”
“那咋行?”
狗剩娘赶紧把黄豆倒出一半给王婶,“你收着,不然我就不要了。”
王婶拗不过她,只好收了黄豆:“你呀,就是客气。
对了,后天我家蒸窝窝,放红薯面,给你家送两个。”
“不用不用……”狗剩娘话没说完,王婶己经进院了。
她捧着绿豆,心里暖烘烘的——这穷日子里,邻里间的帮衬,比啥都金贵。
下午,狗剩爹去队里给牲口拌料,狗剩娘在家煮豆子。
她把黄豆倒进锅里,添了水,又放了点盐,坐在灶前慢慢烧火。
黄豆得煮久点才软,灶膛里的火不能太旺,得用玉米芯慢慢煨。
狗剩趴在灶台边,盯着锅里的豆子,闻着渐渐飘出来的香味,咽了咽口水:“娘,啥时候能好?”
“还得等半个时辰,”狗剩娘摸了摸他的头,“等你爹回来一起吃。
对了,下午翻红薯时,你栓爷爷家烂了不少红薯,明天你去他家,帮着捡捡好的,能喂猪。”
“嗯!”
狗剩使劲点头,又想起啥,“娘,明天能煮绿豆粥不?
就像二婶子说的腊八粥那样。”
“能,”狗剩娘笑了,“明天娘给你煮红薯绿豆粥,放两块红薯,甜得很。”
狗剩咧着嘴笑,又往灶膛里添了把柴。
火苗慢悠悠地跳着,锅里的豆子“咕嘟咕嘟”响,香味飘满了小院,连院外的老榆树,好像都闻着了似的,枝桠在风里轻轻晃。
天黑透了,狗剩爹才回来。
他进门就闻见香味:“煮豆子了?”
“嗯,给娃煮的,放了盐。”
狗剩娘把豆子盛进粗瓷碗,端到桌上,“你也尝尝,累了一天了。”
狗剩爹拿起个豆子,放进嘴里嚼了嚼,香得眯起眼:“好吃,比生的有滋味。”
他又夹了个给狗剩,“给,慢点吃。”
一家人围着桌子,你一个我一个,慢慢吃着煮黄豆。
豆子不常吃,这会儿觉得比啥都香。
狗剩吃了几个,突然想起王婶家的萝卜:“娘,王婶家晒萝卜干,咱也晒点呗?
我爱吃萝卜干炒玉米糊糊。”
“咱窖里有萝卜,明天就切了晒。”
狗剩娘笑着说,“等开春,萝卜干就着红薯窝窝,能省不少粮。”
狗剩爹没说话,只是看着桌上的空碗,又看了看窖的方向——窖里还有大半窖红薯,萝卜也够吃,队里分了豆子,邻里换了绿豆,这日子虽然紧,可心里踏实。
他想起下午给牲口拌料时,看见老黄牛肚子圆滚滚的,料里掺了新割的芦苇,牲口有劲儿,开春犁地就不愁了。
夜里,狗剩娘起夜,看见狗剩爹还没睡,正坐在炕沿上,借着月光擦那把割芦苇的镰刀。
镰刀磨得锃亮,刃口映着月光,闪着冷光。
“咋还不睡?”
她小声问。
“磨磨镰刀,开春好用。”
狗剩爹头也没抬,“队长说明年要扩种麦子,得提前把地翻好。
这镰刀快,翻地也省劲。”
狗剩娘没再说话,悄悄躺回炕上。
窗外的风呜呜地刮,可炕是暖的,窖里的红薯是实的,锅里的豆子香还没散。
她摸了摸怀里的绿豆袋,绿莹莹的豆子硌着手,像揣了把春天的籽——等开春下了种,长出苗,日子就该更有盼头了。
第二天一早,狗剩真去了老栓叔家,帮着捡烂红薯。
老栓婶子心疼他冻着手,给了他个烤红薯,热乎得烫嘴。
狗剩捧着烤红薯,往家走,看见娘正在院子里切萝卜,萝卜切成细条,铺在竹匾上,在风里晾着,白生生的,像撒了一地银子。
窖口盖着草席,挡住了风,窖里的红薯安安静静躺着,等着开春。
狗剩摸了摸窖边的土,土是凉的,可心里是热的——他知道,等窖里的红薯吃得差不多了,地里的草就该绿了,那时爹的镰刀就该去割草了,娘的筐就该去摘野菜了,而他,就能在地里追蝴蝶了。
风从老榆树的枝桠间穿过去,带着点凉,可仔细闻,好像有了点土腥气——那是春信,藏在窖的暖里,藏在豆子的香里,藏在娃啃红薯的笑里,正悄悄往黄土坡上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