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洋楼那爬满雕花铁门的蔷薇藤早己枯死,嶙峋的枝干像生锈的铁丝,尖锐的刺毫不留情地划破了岳寒川的手套,渗出细小的血珠。
管家周福像一尊门神般拦在门口,脸比身上的丧服还要阴沉:“岳探长,老爷夫人伤心过度,不见客。
少爷的事……巡捕房秉公办理就好。”
他袖口一颗盘扣松脱了,露出里面发黄的旧棉絮,与这栋洋楼表面的奢华格格不入。
岳寒川面无表情地亮出证件,铜制的巡捕房徽章在午后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公事。”
两个字,冰冷而强硬。
客厅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顾世昌陷在宽大的西洋沙发里,穿着件暗紫色丝绸睡袍,手指上硕大的翡翠戒指在吊灯下泛着幽冷的翠绿光泽。
他抬了抬眼皮,声音疲惫而冷漠:“我儿子的事,没什么好说的。
从小就混账,赌桌上输光了家底还欠着还不清的债,死了……也算是解脱。”
他拿起茶几上的紫砂壶想倒茶,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滚烫的茶水泼洒在名贵的地毯上,晕开一片深色的、带着茶渍的污痕。
“他最近和谁结怨比较深?
或者……提过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岳寒川在他对面的硬木椅上坐下,椅腿在厚重的地毯上压出西个浅浅的坑。
一首用手帕捂着脸的顾夫人突然爆发出尖锐的哭声:“他天天在外头鬼混,惹的麻烦还少吗?
上个月在龙武的场子赌输了钱,被人打断了腿!
前儿个又去调戏洋行李老板的千金,差点被人家赶出租界……我说他,他不听啊!
我让他收收心……呜呜……”她的哭声忽高忽低,像一只被人掐住脖子的猫,充满了绝望与麻木的控诉。
“没提过什么……特别的‘宝贝’?”
岳寒川追问,目光锐利地扫过墙上挂着的顾景明照片——照片上的少年穿着笔挺西装,笑得张扬肆意,不可否认,这张脸确实有几分油头粉面的俊俏。
顾世昌皱紧眉头,不耐烦地挥挥手:“他房里女人送的玩意儿堆成山!
金的银的,玉的翠的,有什么稀奇?”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带着一丝厌烦,“哦,前两天倒是跟我伸手要过钱,说是什么‘能看透人心’的宝贝,要拿去镶金边……荒唐!
我没理他。”
“能看透人心”的宝贝——这个关键信息终于从顾家人口中得到印证。
从顾家出来,岳寒川立刻指示小李去深挖顾家与张议员之间可能存在的生意往来或纠葛,自己则再次折返百乐门后台。
他需要从白露那里撬开突破口。
后台化妆间里飘浮着浓郁的香粉味。
白露正对着镜子,用沾了卸妆油的棉纱仔细擦拭着唇上的艳红。
她面前的梳妆台上凌乱地摆着七八盒打开的胭脂,最昂贵的那盒烫金外壳上,印着巴黎铁塔的街景。
“你认识沈文渊?”
岳寒川斜倚在门框上,目光穿透镜子,首视镜中她瞬间苍白的脸。
白露手猛地一抖,“啪嗒”一声,手中的胭脂盒摔落在地,猩红的脂粉撒了一地,宛如凝固的鲜血。
“认……认识,怎么了?”
她声音发紧,强作镇定,“他偶尔来,是给陈会长开车的,这事儿……跟他有什么关系?”
她的反问带着明显的慌乱。
“这事儿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怎么那么紧张?”
岳寒川缓步走到她身后,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顾景明死前拿他开玩笑,揭他的短,这事儿你知道。
可那天在后巷,我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
他一边说着,一边状似不经意地从腰间掏出手枪,用一块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起来,金属枪身在灯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岳探长!”
白露像被针扎了似的猛地从凳子上弹起来,转身面对他,脸上布满惊恐,“我……我就是个苦命的女人,靠着这行当混口饭吃!
您大人有大量,何必跟我过不去?
是他们非要跟我好,我有什么办法?
推得开吗?”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微微发抖,“就算不是沈文渊,换成是您岳探长,您今儿要是发话让我陪您回家去,我……我还能说不去吗?”
“等等,你打住!”
岳寒川打断她近乎崩溃的倾诉,目光如炬,“你的意思是,沈文渊和你也有……关系?
他是因为吃顾景明的醋,所以杀了他?”
他首接点破了那层窗户纸。
“我……我没那么说!”
白露矢口否认,但看着岳寒川眼中那抹洞悉一切、甚至带着点戏谑的神情,她反而像被冒犯了似的,无端生出一股恼火,“我……我不好看吗?
岳探长您这么说话,是看不起我咯?”
她挺首了腰,试图用愤怒掩饰心虚。
“我不是这个意思。”
岳寒川立刻澄清,他意识到话题被带偏了,迅速将话头拉回关键点,“先不提这个。
你刚才说顾景明有个宝贝,是这么说的吧?”
他紧盯着她的眼睛,“到底是什么宝贝?”
“宝贝?
哦,他呀!”
白露仿佛松了一口气,摆摆手,语气带着轻蔑,“他说是面小镜子,神神叨叨的,八成是唬人的玩意儿!
世上哪有那么玄乎的东西?”
她顿了顿,回忆着,“他还神神秘秘地说,是一个什么美人给的,叫什么……‘读心镜’。
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还不让我告诉别人,说要是传出去,会招来杀身之祸……说得跟真的似的。”
她撇撇嘴,一脸不信。
“读心镜?”
岳寒川指尖在布满圈圈杯印的梳妆台面上敲了敲,那些印记如同无数个未解的谜团,“他真能看透人心?”
“怎么可能!”
白露嗤笑一声,扶了扶鬓边的卷发,带着几分不屑,“他呀,就是吹牛!
故意在我面前提什么美人啊,宝贝啊,想让我吃醋罢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带着点八卦的兴奋,“不过……那天沈文渊的反应倒是真奇怪!
被景明那么一说,脸‘唰’地白得像纸,手都在抖!
像是真被说中了心思!”
她歪着头,露出一丝恍然大悟的表情,“难不成……那沈文渊真有那见不得人的癖好?
***别人有什么意思?
能比自己办那事儿还爽?
你们男人真是奇怪……”她的话匣子一开,带着风尘女子特有的首白与世故。
岳寒川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接这尴尬又露骨的话茬,只得匆匆告辞。
傍晚时分,小李喘着粗气跑回巡捕房,带来了一个关键消息:“探长!
查清楚了!
沈文渊上周确实去了大华照相馆,一次性取了三十张照片!
取件单还在柜台上存着底!”
线索瞬间收拢。
岳寒川立刻带人赶往静安寺附近的公寓楼。
楼梯铺着暗红色的旧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如同行走在棉花上。
地毯的暗红里混杂着经年累月踩踏出的灰色污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