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西偏殿的朱漆小门,在王德海指派的一个小太监引路下,吱呀一声在云绾面前打开。
那声音干涩,带着年久失修的滞重,像一声沉重的叹息。
门内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淡淡药味和挥之不去的潮湿气息。
院子极小,不过方寸之地,铺地的青砖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丛枯黄的杂草。
正对着院门的三间小屋,低矮而略显阴暗,窗纸有些地方己经泛黄破损。
檐下挂着的褪色宫灯,在初春傍晚的寒风中轻轻摇晃,投下摇曳不定、如同鬼魅的影子。
“锦答应,这就是您的地方了。”
小太监声音尖细,没什么起伏,眼神却忍不住在云绾身上溜了一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窥探和好奇。
“里面东西是旧的,但都擦洗过。
您先歇着,稍后会有人送份例过来。”
说完,也不等云绾反应,便匆匆退了出去,仿佛多待一刻就会沾染晦气。
小小的院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那些或嫉妒或探究的目光。
死寂瞬间包裹了云绾,比储秀宫大通铺的拥挤嘈杂更让人心头发沉。
她独自站在冰冷的小院里,环顾这方寸之地。
这就是她的“立足点”,帝王恩赐的囚笼。
破败、冷清、弥漫着一股被遗忘的气息。
袖中的半枚玉珏依旧冰凉地贴着肌肤,提醒着她不久前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和这“锦”字背后莫测的寒意。
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
云绾推开中间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屋内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一张掉漆的木床,一张方桌,两把椅子,一个掉了角的衣柜。
靠窗的炕桌上,放着一套半旧的粗瓷茶具。
唯一算得上“新”的,是炕上那套叠放整齐的、同样是包衣答应规制的被褥,颜色灰扑扑的。
她走到炕边坐下,指尖抚过粗硬的被面。
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从身体到灵魂。
一天之内,从生死边缘到帝王注目,再到这孤寂的偏殿,巨大的起伏让她心力交瘁。
但恐惧和茫然之下,一股更深的警惕在滋生。
这“锦”字的荣光,像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
就在她怔忪之际,院门处再次传来轻轻的叩击声,很轻,带着几分试探。
云绾心头一紧,迅速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走到院中。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半旧宫装、约莫三十多岁的宫女,面容清秀却带着挥之不去的愁苦之色,手里捧着一个不大的黄杨木匣子。
她见到云绾,立刻屈膝行礼,声音低柔却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奴婢素心,奉安嫔娘娘之命,给锦答应送来这个月的份例。”
安嫔?
云绾迅速在记忆中搜寻。
长乐宫的主位,似乎是位久病、不甚得宠的嫔位娘娘。
素心将匣子恭敬地递给云绾。
云绾接过,入手微沉。
打开一看,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锭小小的银锞子(约莫三十两),几串铜钱,还有两块用油纸包着的、颜色暗沉的胭脂膏子,以及两方粗糙的棉布手帕。
这就是答应的年俸和月例了,寒酸得可怜。
“多谢安嫔娘娘,有劳素心姑娘。”
云绾敛衽还礼,声音平静。
素心抬眼看她,那目光在她沾着泥污的衣襟和苍白却难掩清丽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似是怜悯,又似是一种更深沉的悲哀。
她低声道:“娘娘还说,西偏殿久未住人,若缺了什么短了什么,锦答应只管让院门口的小太监传个话到正殿便是。”
“代我谢过娘娘关怀。”
云绾再次道谢。
她能感觉到素心话里的善意,但也仅止于此。
在这深宫,善意往往包裹着更复杂的意图。
素心点点头,并未多留,转身欲走。
刚迈出一步,却又停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看向云绾,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锦答应……万事……小心些。”
她飞快地扫了一眼那紧闭的院门,眼神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沉重,“这‘锦’字,是恩宠,也是靶子。”
说完,不再停留,匆匆离去。
云绾握着那冰冷的黄杨木匣子,站在空旷的小院里,素心最后那句警告如同冰水,瞬间浇透了她全身。
靶子!
这个词精准地刺中了她心底最深的恐惧。
帝王随手投下的一颗石子,掀起的涟漪足以将她这艘无依无靠的小舟掀翻。
夜幕悄然笼罩下来,小院里没有掌灯,一片昏暗。
远处隐约传来更鼓声,空洞而悠长。
云绾回到冰冷的屋内,摸索着点燃了炕桌上唯一一盏小小的油灯。
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却映得她单薄的身影在墙壁上摇曳不定,如同随时会被风吹熄。
她将那个装着份例的匣子放在桌上,没有去看里面的银钱胭脂。
视线落在粗糙的窗纸上,透过破损的小洞,能看到外面更浓的夜色和远处宫殿模糊的、巨大的轮廓,像蛰伏的巨兽。
“锦”字是靶子……那谁会是第一个拉开弓弦的人?
是储秀宫里那些嫉恨如狂的秀女?
是总管王德海背后可能存在的其他势力?
还是……那位深居简出、病弱的安嫔娘娘?
素心的示警,是安嫔的授意,还是她自己的好心?
云绾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半枚玉珏。
玉的凉意让她保持清醒。
她走到窗边,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窗棂。
朱墙之内,没有真正的安宁。
这偏殿的寂静,不过是风暴来临前的假象。
她需要一双眼睛,一对耳朵。
需要一个在这深宫泥沼中,能稍微抓住的浮木。
可环顾这空寂冰冷的囚笼,除了她自己,只有那盏摇曳的孤灯。
油灯的火苗猛地跳动了一下,将她的影子拉得更长,更扭曲,仿佛预示着前路的崎岖。
这长乐宫的偏殿,不是避风港,是狩猎场上,被悄然圈出的诱饵之地。
而她,必须在这猎杀开始之前,找到属于自己的弓与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