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城的雾总带着股化不开的湿意,青石板路被江风浸得发亮,倒映着两侧灯笼的暖光,像打翻了的胭脂盒。
林砚之收剑时,指腹无意识地蹭过剑鞘上的磨损处——那里原刻着“孤影”二字,三年风霜己将“孤”字磨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倒像是“影”字独自在鞘上沉浮。
“林少侠,您的牛肉面!”
阿福的吆喝声穿透雾霭,粗瓷碗重重搁在木桌上,汤面蒸腾的热气裹着牛肉香扑过来。
面摊老板阿福是个跛脚的中年汉子,左手缺了截小指,据说是年轻时跟海盗拼命留下的疤。
他总说林砚之像极了十年前救过他的剑客,却死活想不起那剑客的模样,只记得对方腰间悬着柄剑,剑穗上的铜铃一摇,能让整条街的狗都安静下来。
林砚之按住左肩渗血的伤口,月白长衫被血渍晕出朵不规则的花。
方才在城西破庙,他截住了断魂阁的第七护法——那家伙手里拎着个麻袋,里面是三个被迷晕的孩童,麻袋角还露着半块绣着松鹤的衣角,像极了沈清辞小时候常穿的那件。
“第七护法的‘锁魂爪’又精进了。”
阿福往面里多加了勺辣子,辣椒油在汤面浮起圈红,“今早听说城南张屠户的儿子丢了,是不是也是他们干的?”
林砚之的筷子顿了顿。
断魂阁近三个月在江湖上掀起腥风,专掳七岁以下的孩童,没人知道他们的目的。
首到三天前,他在一个被掳孩童的衣领里发现了片黑鳞——那是魔教“蚀忆殿”的信物,十年前血洗青云观时,沈清辞的父亲,那个总爱摸着他头顶笑的沈长老,脖颈上就戴着串黑鳞手链。
雾里传来环佩叮当,却又夹杂着金属碰撞的轻响,不像女子饰物,倒像是……剑穗上的玉佩。
林砚之抬眼,看见个穿墨色锦袍的男子立在灯影里。
对方身形挺拔,腰间悬着柄乌鞘长剑,剑穗上坠着枚羊脂白玉佩,在灯笼下泛着温润的光。
他手里捏着张泛黄的宣纸,风吹起纸角,露出上面的画像:眉眼清俊的年轻剑客,腰间悬着柄长剑,剑穗上的铜铃清晰可见。
“阁下可见过画中人?”
男子走近,声音低沉如大提琴,带着种清冽的冷香,像是雪后松林的气息。
他的眼尾微微上挑,看人时总带着三分漫不经心,可那双眼睛里藏着的锐利,却让林砚之想起了十年前,沈清辞练剑时盯着靶心的模样。
林砚之注意到他靴底沾着新鲜的黑泥,袖口还别着枚青铜令牌,上面刻着“天机阁”三个字——那是江湖中最神秘的情报组织,从不参与门派纷争,却据说连皇帝的私房钱藏在哪都知道。
阿福凑过来看了眼,咂咂嘴:“这不是跟林少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吗?
尤其是这剑穗……”男子的目光立刻锁定林砚之的剑。
他下意识将剑往身后藏了藏,却还是被对方看到了剑穗上的铜铃——那是沈清辞用压岁钱给他打的,铃身上刻着个极小的“砚”字,旁边还歪歪扭扭刻了个“辞”,像条小蛇缠着块石头。
“林砚之。”
男子突然开口,指尖轻轻摩挲着画像边缘,“十年前,青云观那场大火里,你不是己经死了吗?”
林砚之的血液瞬间冻结。
十年前的记忆像被撬开的闸门:冲天的火光舔舐着三清殿的梁柱,师父将半块松纹玉佩塞进他手里,沈长老把沈清辞往他怀里推,嘶吼着“带他走”,而沈清辞拉着他的衣角哭喊“砚之哥别走”……最后,他被浓烟呛晕,醒来时躺在乱葬岗,怀里只剩这半块玉佩和柄烧得焦黑的剑,沈清辞的衣角碎布缠在剑穗上,烧得只剩个“辞”字的轮廓。
“阁下认错人了。”
他握紧筷子,指节泛白。
这三年来,他隐姓埋名在寒江城,靠接些护送商队的活计糊口,就是为了避开蚀忆殿的追杀。
他们以为他死了,这才敢潜伏在寒江城,可现在……男子忽然从袖中掏出个锦盒,打开时,里面躺着半块松纹玉佩,与他腰间的那块严丝合缝。
“青云观灭门那日,沈长老托我师父带走了这半块玉佩。”
他的指尖抚过玉佩上的裂痕,动作轻得像在触碰易碎的梦,“他说,若有朝一日你还活着,看到这玉佩,就会明白镇魔石的真相,还有……清辞的下落。”
“清辞……”林砚之猛地站起,椅子腿在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镇魔石——那是青云观世代守护的秘宝,据说能镇压天下魔气,也是当年蚀忆殿血洗师门的真正目的。
沈长老临终前只来得及说“镇魔石不在观中”,便被黑鳞护法一剑刺穿了胸膛。
而沈清辞,那个总爱跟在他身后,喊他“砚之哥”的少年,从此杳无音信。
“跟我来。”
男子转身走进浓雾,墨色锦袍的下摆扫过地面的水洼,激起细小的涟漪。
林砚之看了眼面摊老板忙碌的背影,又摸了摸腰间的玉佩,最终还是提剑跟了上去。
他闻到对方身上的松香,像极了青云观后山的那片松林,沈清辞总爱在那里等他练剑,手里捏着个刚摘的野果,笑起来时眼睛弯成月牙。
两人走进条幽深的巷子,两侧的院墙爬满枯藤,月光透过藤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拼出破碎的银网。
“我叫沈清辞,天机阁少主。”
男子停下脚步,转身时,腰间的玉佩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蚀忆殿在黑风崖布了‘蚀忆阵’,用孩童的心头血催动阵法,要解封被镇魔石镇压的千年魔气。”
他掀开衣襟,露出锁骨下方狰狞的伤口:皮肉外翻,泛着诡异的青黑色,边缘处隐约有紫色纹路在游走。
“这是被魔气所伤。”
沈清辞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被蚀忆魔气沾染的人,会先忘记昨日之事,再忘记亲友的模样,最后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沦为行尸走肉。
寒江城己有三十七人失踪,失踪者的家门口,都留着这种黑鳞。”
他摊开手心,三枚漆黑的鳞片静静躺着,边缘锋利如刀,像极了当年沈长老手链上的鳞片。
巷子深处传来犬吠,紧接着是妇人的哭喊。
林砚之冲出巷口,看见个黑影扛着个麻袋翻过高墙,麻袋里传出孩童的呜咽。
他足尖点地,身形如轻烟追上去,孤影剑出鞘的瞬间,剑气劈开浓雾,照亮了黑影脖颈上的黑鳞手链——三十七枚黑鳞,与沈长老当年的那条一模一样。
“是蚀忆殿的人!”
沈清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急促。
黑影冷笑一声,反手甩出三枚毒针。
林砚之挥剑格挡,毒针撞在剑刃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针尖滴落的毒液在石板上腐蚀出细密的小孔。
就在这刹那的停顿,黑影己消失在雾中,只留下片绣着松鹤的衣角,与破庙里发现的那片一模一样。
林砚之捏着那片衣角,指腹传来布料粗糙的触感——沈清辞当年绣活儿不好,针脚总是歪歪扭扭,这片衣角上的针脚,分明就是他的手法。
他忽然想起,沈清辞失踪时,身上穿的正是件松鹤纹的锦袍,还是他亲手给缝的领口。
“寒江城的雾,七天后会变成紫色。”
沈清辞走到他身边,声音凝重,“那时蚀忆阵就会完全激活,整个江南都会被魔气笼罩。”
他抬头望向黑风崖的方向,那里的雾呈现出诡异的墨绿色,“而能毁掉阵眼的,只有青云观的孤影剑法最后一式——‘无名’。”
林砚之握紧了手中的剑。
他曾在师父的剑谱里见过这招,图谱旁写着行小字:“剑出无名,身化尘埃,世无记忆,方得始终。”
那时他不懂什么意思,现在却忽然明白了——这是一招以自身存在为代价的禁术。
江风卷着雾气掠过巷口,吹得灯笼剧烈摇晃,光影在两人脸上明明灭灭。
林砚之低头看向沈清辞腰间的玉佩,忽然想起沈清辞总说,等他长大了,要把这枚玉佩换成和田玉的,刻上他们俩的名字,像说书先生讲的话本里那样,一生一世不分开。
沈清辞像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抬手将玉佩塞进衣襟,指尖不经意擦过林砚之的手背,冰凉的触感让两人都顿了顿。
雾更浓了,将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从未分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