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六年五月满月后的海风己带着初夏的燥热,阳光把沙滩晒得滚烫。
自五月初六京城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后,葫芦岛的气氛就像被点燃的火药桶,一点就炸。
官差们像是嗅到血腥味的狼,在码头竖起的木牌旁又加了岗哨,朱笔写的 “海防严查” 西个字在烈日下泛着刺眼的光,连盘查时的眼神都比往日更凶戾。
陈君登揣着新领的出海凭证,指腹反复摩挲着边缘 —— 这凭证是新换的,纸面上还带着油墨的腥气。
王二柱蹲在礁石上抽着旱烟,烟杆上的铜锅被晒得发烫,见他过来就猛啐一口:“邪门了!
京城炸了之后,官差比狗还凶,昨天老张多带了半篓虾,就被说是‘通敌私货’,连船都被扣了。”
他往海里扔了块石头,浪花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闪了闪就被晒干,“听说朝廷要加征‘海防捐’,说是爆炸后要加固城防,这钱还不是从咱们渔民身上刮。”
翠芝今早塞给他的玉米饼还揣在怀里,温热的触感让他想起临行前女儿丫丫扒着门框的模样。
小丫头咳嗽刚好些,却被连日的燥热闷得小脸通红,八岁的石头懂事地帮妹妹扇着蒲扇,六岁的鱼蛋则吵着要去海边捡贝壳,被翠芝按在屋里补渔网。
陈君登握紧渔网,指节发白 —— 今天必须多打些鱼,集市上的粮价自爆炸后涨了三成,再不想办法,家里的米缸就要见底了。
渔船刚划出三里地,就被两艘巡逻的官船拦住了去路。
正午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为首的官差歪戴着帽子,三角眼在烈日下眯成一条缝,腰间的铁尺被晒得发烫,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奉上司命令,查验违禁品!
都给我下来!”
他的声音带着暑气的烦躁,像砂纸磨过木头,刺耳得很。
陈君登心里一紧,连忙上前作揖:“官爷,我们都是本分渔民,哪有什么违禁品?
这是今早刚打的鱼,还请行个方便。”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官差靴底沾着的沙粒,混着干涸的鱼鳞 —— 定是刚从别的渔船上讹扎过,沙滩上的脚印还没被潮水冲散。
“有没有违禁品,搜了才知道!”
那官差一脚踹在船板上,震得几条活鱼从舱里跳了出来,在滚烫的甲板上徒劳地蹦跶,没一会儿就蔫了下去。
“少废话,把渔网都展开!
要是藏了私货,别怪老子不客气!”
旁边的王二柱忍不住嘟囔:“渔网昨天刚被你们查过,今天又查,这日头底下折腾人,是要逼死咱们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火星落在了干柴上。
“你小子说什么?”
官差眼睛一瞪,伸手就去揪王二柱的衣领,“敢顶嘴?
给我带回衙门问话!”
他身后的两个小吏立刻抽出腰间的锁链,哗啦作响,在烈日下却阴冷异常。
陈君登连忙拦住:“官爷息怒,他就是嘴笨不会说话,您别跟他计较。
我们这就展网给您看。”
他一边说着,一边给王二柱使眼色,左手悄悄按住腰间的潜水刀 —— 那刀是当年从诸城逃难时叔叔陈其酋给的,磨得锃亮,此刻被晒得发烫,硌得他手心发疼。
可那官差像是存心找茬,踩着船帮就要往船舱里闯,靴子底在刚打上来的鱼堆里踩得乱七八糟。
一条半尺长的鲈鱼被他踩烂了肚子,白花花的内脏混着血水渗进船板缝里,在烈日下很快凝结成暗红的痕迹。
陈君登看着那些被踩烂的海鱼,心疼得像被针扎一样 —— 那可是能给丫丫换退烧药的救命钱。
他忍不住伸手拦了一下:“官爷小心脚下,这些鱼……滚开!”
官差猛地一挥胳膊,将陈君登推得一个趔趄,后腰撞在船舷的木棱上,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后颈的朱砂痣突然隐隐发烫,和五月初六那天爆炸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你敢拦我?
是不是真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官差的手按在了腰间的铁尺上,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
“我们没有!”
陈君登强忍着怒气,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缝里渗出汗珠,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他能感觉到身后王二柱的呼吸越来越粗重,这老实人被逼急了,怕是要拼命。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岸边扬起的尘土在阳光下看得格外清晰,一队身着铠甲的士兵簇拥着一顶轿子疾驰而来。
为首的将领勒住马缰,声如洪钟:“住手!
光天化日之下,为何刁难百姓?”
那官差听到声音顿时矮了半截,转身跪倒在地:“参见毛将军!
属下正在执行公务,查验渔船是否藏有奸细……”陈君登这才看清来人身形魁梧,玄色披风在海风里猎猎作响,亮银色的铠甲被烈日晒得滚烫,边缘沾着些许海盐的白霜 —— 显然是刚从海疆巡查归来。
他面容刚毅,下颌线绷得紧紧的,鼻梁高挺如刀削,唯有那双眼睛锐利中带着几分疲惫,眼角的细纹里仿佛藏着数不清的战事。
腰间悬着的宝石长刀刀柄磨损得发亮,却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刀鞘上雕刻的海浪纹在阳光下流转着暗光。
这便是镇守辽东的毛文龙将军,朝廷因京城爆炸后海防吃紧,特命他巡查辽东海域,防备后金趁机袭扰,此刻他甲胄未卸就赶来码头,显然是事出紧急。
毛文龙没理会地上的官差,目光落在陈君登身上:“你是这船的主人?”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扫过陈君登腰间的潜水刀时微微一顿。
“回将军,小人陈君登,世代在此打渔为生。”
陈君登连忙躬身回话,后腰的疼痛还在隐隐作祟,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滚烫的甲板上瞬间蒸发。
“他们为何与你争执?”
毛文龙的目光扫过狼藉的船舱,眉头微蹙。
阳光照在他铠甲的鳞片上,反射出细碎的金光,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那玉佩形状竟与海参有几分相似想必也是好物。
没等陈君登开口,那官差就抢着辩解:“将军明鉴,属下只是例行检查,是这渔民抗命不遵……够了!”
毛文龙厉声打断他,“朝廷命我巡查海防,是要整肃军纪、安抚百姓,不是让你们借公务之名欺压良善!”
他翻身下马,走到船边看了看那些被踩烂的海鱼,又特意瞥了眼陈君登腰间露出的药囊一角,突然话锋一转,“听码头的人说,葫芦岛的渔民最擅潜水采参?
这初夏时节的海参最是肥嫩。”
陈君登一愣,没想到将军会问这个,老实点头:“回将军,近海礁石缝里确有海参,只是这日头刚暖海水还凉,水下礁石滑,采起来颇为费力。”
“哦?”
毛文龙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倒未理会陈君登,弯腰捡起一条从舱里跳出来的海鱼,鱼鳃还在微微张合,“这海域的海产倒是丰饶。”
他将鱼扔回舱里,拍了拍陈君登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衫传过来,“渔民讨生活不易,本将自会约束下属。
只是不知这懂得海参的渔民倒是有多少” 陈君登一听也来了精神“我们这渔家敖有几位村民是懂得此种本事,我也粗略学了一二,若是大人需要,我等愿意为大人做此事,此时正当时节。
毛文龙听到此处不觉哈哈大笑起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你待带我前去!”。
将军发话陈君登自然不敢推辞,低声应喏,急忙准备下船!
这时船舱中的丫丫的咳嗽声传了出来,一声接一声咳嗽不止!
这不觉让在场各人均皱起了眉头,陈君登不自觉回头望望,转过头来伸手引路。
毛文龙却没有走“想这小娃娃也是病了么?”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递过来,“这是军中的风寒药,拿去给孩子治病。”
瓷瓶冰凉,与他滚烫的手掌形成鲜明对比,上面刻着细密的花纹,陈君登想了想终是千恩万谢地接下了药,交给翠芝。
他又转向那官差,声音陡然转厉:“给这船渔民赔礼道歉,赔偿他们的损失!
本将巡查期间,若再发现苛待百姓者,军法处置!”
官差吓得连连磕头,哪里还敢有半句怨言。
陈君登望着毛文龙翻身上马的背影,见他临走前特意回头看了眼海面礁石的方向 —— 那里正是海参最多的海域,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 这位将军哪是单纯路见不平,分明是早就听说葫芦岛产参,借着惩治官差的由头,给了一个示好的机会,他不由得连连感叹出声,在前面一路小跑,引官兵进了村。
渔船重新起航时,海风带着咸味扑面而来,却吹不散甲板上的燥热。
王二柱看着远处渐渐消失的铠甲身影,感慨道:“这毛将军真是活菩萨啊!
要不是他,咱们今天可就惨了。”
陈君登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和翠芝怀里熟睡的丫丫,掌心的瓷瓶还带着余温。
他知道,今天的事他是终要报答的,而这初夏的海风里,除了咸腥,还多了一丝乱世求生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