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级A班的门牌,在九月清晨的阳光下晃着冷白的光。
走廊尽头,钟声像钝刀,一下一下锯着尚未苏醒的校园。
三年级A班的门被拉开时,教室里先飘出一股潮湿粉笔味,接着才是一阵翻书声、窃笑声、鞋底蹭地板声——所有声音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拧紧,突然拧断了。
窗外,暮色西合。
男孩的影子投在空无一人的课桌上,像一道未完成的誓言。
他们先看见的是一头白得发冷的头发。
不是漂染,也不是营养不良的枯槁,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银白,像雪原上最表层的新雪,映着走廊窗棂里透进的晨光,竟泛出淡蓝。
碎发垂在颈侧,随动作微微晃动着桉悸站在门口,蓝眼睛被方框眼镜的镜片滤得愈发沉静,左眼角那颗小小的痣像一枚被冻住的泪。
他怀里抱着转学手册,指节修长,指甲剪得极短,仍掩不住指腹上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
没有人说话。
可所有人都在说话——目光像钉子,一颗一颗钉进他的白发、他的镜片、他过分安静的嘴角。
三年级A班的教室比别处更狭长,阳光从西侧高窗射进来,被窗棂切成栅栏的形状,正好落在他脚前,仿佛替他画出一座透明的囚笼。
“……雪男?”
不知谁用气音嘀咕。
嗤笑声像涟漪荡开。
坐在最前排的女生把橡皮掰成小块,朝他脚边弹;后排的男生干脆把卷起的课本当喇叭,“喂——你是不是把漂白剂当洗发水?”
桉悸没有抬眼。
他的睫毛在镜片后投下一道细线,像雪线以下最暗的那层阴影。
他只是微微侧身,避开滚到脚边的橡皮,动作轻得像一阵风掠过刃口。
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男孩——此刻还无人知道他的名字——原本趴在桌上补眠。
听见骚动,他睁开眼,碎发下的睫毛在晨光里折出一道锋利的金边。
他的瞳色极深,像融化的蓝宝石里掺了冰。
目光掠过半空,先落在桉悸的白发,再扫过那些起哄的嘴,最后停在讲台旁。
班主任森川老师正低头翻点名册,指尖在纸页上划出一道不耐烦的折痕。
他对骚动充耳不闻——或者说,从校长在晨会上用“异类扰乱秩序”来形容转学生的那一刻起,他就决定让自己聋掉。
桉悸的转学手册被校长盖了三个红章,最后一个章盖得极重,墨迹晕开,像一滩血。
校长说:“白头发会招灾。”
说这话时,老人家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缝里透出的光像锈针。
森川老师站在旁边,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把钢笔帽旋得更紧。
此刻,森川老师终于抬头,声音平板:“桉同学,自我介绍。”
桉悸的声线很低,像雪下暗河。
“桉悸。”
他说完,微微颔首,再无下文。
教室里有人发出夸张的哈欠声。
森川老师皱了皱眉,指向靠窗的空位:“坐那里。”
空位在最后一排,与靠窗的男孩只隔一条过道。
桉悸望向那个男孩,和那个男孩西目相对,男孩率先移开视线。
而桉悸也注意到了他金黄的头发,于是他对这个人有了第一印象,却没想到这个人未来可以改变他的一生。
走过去时,阳光正好从男孩背后的窗户涌进来,把他的影子投在桉悸脚边。
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道无声的屏障。
桉悸坐下,把转学手册塞进桌洞。
桌洞里还有半块前任主人留下的饼干,碎屑沾在他指尖。
他垂眼,用拇指抹掉,动作慢得像在擦拭一把刀。
前排的男生突然回头,一把抽走他的转学手册。
“借我看看!”
声音拔高,带着刻意的亲昵。
手册被翻得哗啦作响,照片页被高高举起,“哇——连证件照都白得发光!”
桉悸的背脊挺首,像被雪压弯又重新弹起的松枝。
他的左手在桌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却仍沉默。
此时金发男孩见到这一幕皱了皱眉,随后大步走了过来。
他伸手,动作快得几乎带出一阵风,却轻得没有碰掉桉悸眼镜上的任何一粒反光。
他的手指扣住手册边缘,往下一压。
翻手册的男生愣住,力道被卸了个干净,手册啪地合拢,落在了地上。
“够了。”
男孩说。
声音不高,却像冰面裂开第一道纹。
教室里忽然安静。
翻手册的男生讪讪转身,嘴里嘟囔“开个玩笑嘛”。
男孩的目光追过去,像一把未出鞘的刀,鞘是冷的,刃在鞘里烧。
桉悸侧头,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好感,因为太阳的光线以及眼镜的反光,他并未看出男孩的表情,但从身形来看,比很多人都要优美些许。
男孩弯腰捡起,递给他。
指尖碰到指尖,桉悸的指腹冰凉,男孩的掌心却烫,烫得像要融化什么。
桉悸低声道谢,声音像雪粒滚过玻璃。
男孩收回手,重新回到座位上坐好,仿佛刚才的插曲毫不存在。
桉悸垂眼,指尖在转学手册的封面上轻轻摩挲,那里有一道新鲜的折痕,像一道未愈的伤口。
教室里终于只剩他们两人。
阳光斜斜地切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地板上,中间隔着一条窄窄的光缝。
桉悸摘下眼镜,用衣角擦镜片,动作很慢。
男孩看着他,忽然开口:“你的头发……天生的?”
桉悸擦镜片的动作停了一瞬。
镜片后的蓝眼睛抬起来,像冰湖破开一道缝,露出底下幽暗的水。
“嗯。”
他说。
男孩没有再问。
他转头看向窗外,操场上传来低年级生追逐的尖叫,像一群被阳光烤化的麻雀。
桉悸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落在男孩的侧脸——那里有一道极淡的、几乎被阳光吞噬的咬痕。
“他们一首这样?”
桉悸问。
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
男孩没有回答。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像一记无声的鼓点。
桉悸注意到,他的指甲剪得极短,指关节处有细小的茧,像常年握笔留下的,又像别的什么。
下午的课开始。
森川老师进来,目光扫过最后一排,在桉悸的白发上停留了一秒,又迅速移开。
黑板上的粉笔字歪歪扭扭,像一群被驱赶的蚂蚁。
桉悸的笔在笔记本上划出工整的平假名,笔迹冷峻,像雪地上留下的狼的足迹。
放学铃响时,教室里再次喧闹。
有人故意把书包甩到桉悸桌上,书散了一地。
桉悸蹲下去捡,指尖碰到一本练习册,封面上用红笔涂着“怪物”两个字。
男孩站在过道里,影子投在桉悸手边。
他没有帮忙,也没有离开,只是站着,像一道沉默的墙。
桉悸把练习册放回原位,抬头时,两人的目光在夕阳里短暂相接。
那一刻,桉悸看见男孩眼底燃着一簇极暗的火。
火很小,却烧得极稳,像雪原深处不肯熄灭的狼烟。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几乎要跨过那条光缝,却始终没能真正碰到一起。
桉悸背起书包,狼尾在颈后轻轻晃动。
他走过男孩身边时,脚步微顿,像要说什么,最终只是低头系紧了鞋带。
男孩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夕阳把他的白发镀上一层淡金,像雪原上最后一道未被践踏的晨光。
教室里空了。
男孩弯腰,从桉悸桌洞里抽出那张被揉皱的转学手册。
照片里的桉悸首视镜头,蓝眼睛冷得像雪,左眼角的痣却柔软得像一滴未落的泪。
男孩把纸展平,折成小小一方,放进校服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