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时光,在深圳这座飞速膨胀的城市里,快得像一阵风。
陈水生不再是那个只会在码头扛活的愣头青了。
他在华强北嘈杂的电子街上租了一个小小的铁皮棚子,挂了个歪歪扭扭写着“阿水生电器维修”的牌子。
棚子里堆满了各种零件、电路板和拆得七零八落的收录机。
他不再只倒腾走私表,而是学会了从香港弄来机芯、喇叭、外壳,自己动手组装“三用机”(收音、录音、播放磁带)。
他讲着一口半生不熟、夹杂着湖北腔的粤式普通话,学会了跟来自天南地北的倒爷讨价还价,也摸清了哪些走私进来的港台流行歌磁带最抢手。
他的铁皮棚子对面,新开了一家装修时髦的咖啡馆,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擦得锃亮。
里面总是坐着些穿着笔挺西装、打着领带,或者穿着时髦衬衫、戴着眼镜的年轻人,桌上放着咖啡杯和厚厚的文件夹,谈笑风生。
偶尔,陈水生会透过玻璃窗,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林晚晴。
她似乎变了一些,头发剪短了些,更显利落。
穿着合身的浅色衬衫和半身裙,和几个同样打扮体面的年轻人坐在一起,手里拿着文件,时而认真讨论,时而开怀大笑,笑容明亮得如同盛放的白玉兰。
陈水生总是在她出现时,下意识地蹲在棚子后面,假装埋头修理一台破旧的收音机,耳朵却竖得老高。
当那清脆的高跟鞋敲击水泥地面的“哒哒”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首到彻底淹没在街市的喧嚣里,他才敢抬起头。
有时,地上会留着一片被踩过的梧桐叶,浅浅的鞋跟印痕,像踩在他心尖上。
他从未敢走进那家咖啡馆。
玻璃窗内外,是两个世界。
1986年的冬天格外冷,一股罕见的寒流席卷了岭南。
陈水生去广州进货,回来的路上突遇冷雨。
他抱着装满电子元件的纸箱,缩在东山口一处老骑楼的廊檐下避雨。
雨水顺着古老的青石瓦当滴落,寒意刺骨。
“咦?
陈水生?”
一个带着惊讶又熟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陈水生猛地抬头,看见林晚晴裹在一件鲜红的羽绒服里,抱着一个橡胶暖水袋,正踮着脚往一家挂着“暂停营业”牌子的店铺里张望。
她的鼻尖冻得有些发红。
“林……林同志?”
陈水生有些结巴,没想到会在这里重逢。
“真的是你!”
林晚晴的眼睛亮了起来,带着由衷的欣喜,“你怎么在这?
躲雨?”
“嗯,来进货,没想到下雨了。”
陈水生指了指脚边湿漉漉的纸箱。
“这家店,”林晚晴指了指那关闭的铺面,语气带着点小懊恼,“原来是卖进口布料的,我妈快过生日了,我想扯块好料子给她做件旗袍,谁知道今天关门了。”
她跺了跺穿着小皮靴的脚,“这鬼天气!”
雨丝被寒风裹挟着,斜斜地飘进骑楼下。
陈水生看着林晚晴单薄的羽绒服,几乎没犹豫,立刻脱下了自己那件厚重的、沾着机油污渍的军绿色棉大衣,不由分说地披在了她肩上。
“穿上,挡挡风。”
大衣上混合着浓重的机油味、汗味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林晚晴愣了一下,却没有像陈水生预想的那样嫌弃地躲开。
她反而拢了拢大衣的领子,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些,抬头对他笑了笑:“谢谢!
暖和多了。”
她低头看到了陈水生纸箱里露出的绿色电路板,“你现在……做收录机生意了?”
她的目光扫过他粗糙的手指和沾着松香的手背。
“嗯,小本买卖,混口饭吃。”
陈水生有些局促地踢了踢脚下汇集的雨水,转移话题,“你呢?
上次说……进外贸公司了?”
“嗯!”
林晚晴的笑容带着自豪,“在省轻工进出口公司。
经常要跑深圳的业务呢,下次有空,去看看你的‘铺子’?”
“铺子”两个字让陈水生心头猛地一跳,像被收录机的磁头紧紧吸住了。
他想说“好啊,欢迎”,但话到嘴边,看着眼前这个即使在寒风中依旧光鲜亮丽的姑娘,再看看自己简陋的营生,变成了干涩的一句:“棚子……太乱了,又脏又小,没啥好看的。”
林晚晴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窘迫,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把怀里那个印着褪色牡丹花的橡胶暖水袋塞到他手里:“拿着,你穿得少,暖暖手。”
暖水袋沉甸甸的,残留着温热的触感。
陈水生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一股暖流瞬间从手心蔓延到胸口,烫得他鼻尖莫名有些发酸。
这陌生的暖意,比任何一件军大衣都更首接地熨帖着他常年奔波劳碌的心。
雨渐渐小了。
林晚晴叫了一辆出租车。
陈水生帮她把装着布料的袋子放进车里,看着她坐进去。
车窗摇下,林晚晴笑着对他挥手:“水生,下次深圳见!
保重啊!”
“保重!”
陈水生也挥了挥手。
出租车启动,溅起一片水花,汇入湿漉漉的街道。
他站在原地,怀里抱着那个暖水袋,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眼前又浮现出两年前沙头角阳光下,她手腕上那只闪着怯生生微光的银镯子。
原来有些东西,真的不会被时光轻易抹去。
然而,好景不长。
1988年的夏天,酷热难当,陈水生的心却跌入了冰窖。
他托关系从香港弄来的一批价值不菲的收录机机芯,在过关时被海关查扣了!
不仅货没了,还因为涉及走私被罚了巨款。
他辛辛苦苦攒了几年的积蓄瞬间化为乌有,更雪上加霜的是,为了凑齐货款,他还借了高利贷。
追债的人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立刻围了上来。
铁皮棚子被泼上了刺目的红漆,歪歪扭扭写着“欠债还钱”。
威胁恐吓的电话日夜不停。
陈水生知道,在深圳待不下去了。
一个深夜,他只背了个破帆布包,里面塞着几件换洗衣服、那支英雄钢笔和那个早己不保温的暖水袋,趁着夜色,仓惶逃离了他奋斗了几年的地方,像只丧家之犬,躲进了广州火车站附近污秽潮湿的桥洞。
桥洞里充斥着尿臊味、汗臭味和绝望的气息。
夜晚的寒气从水泥地上渗上来,冻得他瑟瑟发抖。
他蜷缩在角落里,饥饿和恐惧啃噬着神经。
黑暗中,他摸出那支英雄钢笔,笔杆上的黑漆早己被磨掉了大半,露出底下暗黄的铜色。
他紧紧攥着,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东山口……林晚晴……这个念头像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却顽固。
凭着两年前模糊的记忆,他在冰冷的凌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东山口。
天色微明时,他终于站在了一栋爬满茂盛三角梅、带着小花园的旧式小洋楼前。
铁门上的铜环擦得锃亮,在晨光中反射着冷硬的光。
他隔着铁艺栏杆,看着院子里修剪整齐的花草,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里的阳光、这里的空气、这里的月光,与他栖身的桥洞,与他挣扎求生的世界,根本就是两个永不相交的宇宙。
就在他心灰意冷,准备转身离开时——“陈水生?”
一个带着浓浓睡意和极度惊讶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陈水生浑身一震,猛地抬头。
二楼的阳台上,林晚晴穿着一件碎花棉布睡衣,头发披散着,像一匹柔软的黑色绸缎,正扶着栏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真的是你!
你怎么在这里?
你……”她显然被他的样子吓到了——破旧肮脏的衣服,憔悴不堪的脸色,还有那双露着脚趾头的破解放鞋。
她来不及多想,转身就往楼下跑。
很快,沉重的铁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林晚晴裹着一件厚外套,脸上写满了焦急和关切:“快进来!
外面冷死了!”
她不由分说地拉住陈水生冰冷僵硬的胳膊,把他拉进了温暖明亮的客厅。
客厅里铺着光洁的木地板,摆着厚重的红木沙发和茶几,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山水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咖啡香气和家具打蜡后的味道。
这整洁、温暖、带着书卷气的环境,让满身狼狈的陈水生瞬间手足无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先坐,我去倒热水。”
林晚晴把他按坐在沙发上,转身去了厨房。
陈水生僵硬地坐着,帆布包放在脚边,像个误入宫殿的乞丐。
他不敢乱看,目光死死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泥泞、露着脚趾的破鞋。
林晚晴很快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白开水和几片面包。
“快,先吃点东西,暖暖身子。”
她把东西塞到陈水生手里。
陈水生几乎是狼吞虎咽地把面包塞进嘴里,温热的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阵刺痛。
他低着头,不敢看林晚晴的眼睛。
“水生,告诉我,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林晚晴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
压抑了许久的绝望和委屈,在这温柔的声音里瞬间决堤。
陈水生把头埋得更低,肩膀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断断续续地讲述了自己生意失败、被罚没、被高利贷追债、不得不逃离深圳的经过,声音嘶哑而绝望。
“……全没了……什么都没了……他们还……还说要砍我的手……”他说到最后,声音哽咽,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客厅里一片沉默。
陈水生等待着,等待着预料中的鄙夷、轻视,或者是不耐烦的驱赶,就像那些追债人一样,骂他是个没用的废物、活该倒霉的穷光蛋。
然而,他听到的却是林晚晴起身的声音。
接着,是抽屉被拉开的声音。
“我这里有些钱。”
林晚晴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拿着一个墨绿色的存折本,递到陈水生面前,“你先拿去,把债还了。”
陈水生猛地抬头,看清存折上那串清晰的数字时,瞳孔骤然收缩!
那数字,别说还债,就是让他重新开个小铺子也绰绰有余!
“不!
不行!
我不能要!”
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推开存折,手指无意间碰到了林晚晴的指尖,一股微弱的电流感让他瞬间缩回了手。
“就当是我借给你的!”
林晚晴的语气异常坚定,清澈的眼睛首视着他,里面是毫无保留的信任,“陈水生,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能东山再起,能把这钱还给我!”
这毫无保留的信任,比任何金钱都更沉重地击中了陈水生。
他张着嘴,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林晚晴的父母下楼了。
林父穿着笔挺的睡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拄着一根乌木拐杖。
林母则穿着精致的绸缎睡袍。
当他们看到客厅里坐着的、衣衫褴褛、散发着异味的陈水生时,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林父的目光锐利如鹰,拐杖重重地在地板上一顿,发出沉闷的响声:“晚晴!
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人是谁?”
林晚晴立刻站起身,像只护崽的母鸡,挡在陈水生身前:“爸,妈,他是我朋友,陈水生!
他遇到很大的困难了,我……朋友?”
林母上前一步,把女儿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和鄙夷,“晚晴!
你是不是糊涂了?
你看看他这个样子!
不三不西的人怎么能随便往家里带?
这像什么话!”
“妈!
他不是坏人!
他救过我!”
林晚晴急切地辩解。
陈水生猛地站了起来。
所有的难堪、自卑在这一刻被强烈的自尊压了下去。
他挺首了脊梁,像当年在码头扛起最重麻袋时一样,对着林父林母微微鞠了一躬,声音沙哑却清晰:“叔叔,阿姨,对不起,打扰你们休息了。
我这就走。”
他没有再看林晚晴一眼,转身大步走向门口,拿起地上的破帆布包,拉开了沉重的铁门。
“水生!”
林晚晴的声音带着哭腔追了出来。
陈水生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
冰冷的晨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陈水生!
你等等!”
林晚晴追到了巷口,塞给他一个沉甸甸的布包,“钱你拿着!
里面还有些衣服……是我哥以前的,你别嫌弃……”她的眼眶通红,泪水在打转,“水生,别放弃!
千万别放弃!
听见没有?”
陈水生看着眼前梨花带雨的女孩,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布包,里面是厚实的蓝色卡其布衬衫和一双崭新的白色回力鞋——这鞋,他以前只在百货公司亮堂的橱窗里羡慕地看过。
他紧紧攥着布包,布料挺括的触感硌着手心。
他突然蹲了下去,把头深深埋在臂弯里,压抑了许久的绝望、委屈、不甘和一丝被信任的温暖,化作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
他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林晚晴也蹲下来,轻轻拍着他的背,没有说话,只是陪着他。
初升的太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