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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骑楼下的暖意

发表时间: 2025-08-18
两年时光,在深圳这座飞速膨胀的城市里,快得像一阵风。

陈水生不再是那个只会在码头扛活的愣头青了。

他在华强北嘈杂的电子街上租了一个小小的铁皮棚子,挂了个歪歪扭扭写着“阿水生电器维修”的牌子。

棚子里堆满了各种零件、电路板和拆得七零八落的收录机。

他不再只倒腾走私表,而是学会了从香港弄来机芯、喇叭、外壳,自己动手组装“三用机”(收音、录音、播放磁带)。

他讲着一口半生不熟、夹杂着湖北腔的粤式普通话,学会了跟来自天南地北的倒爷讨价还价,也摸清了哪些走私进来的港台流行歌磁带最抢手。

他的铁皮棚子对面,新开了一家装修时髦的咖啡馆,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擦得锃亮。

里面总是坐着些穿着笔挺西装、打着领带,或者穿着时髦衬衫、戴着眼镜的年轻人,桌上放着咖啡杯和厚厚的文件夹,谈笑风生。

偶尔,陈水生会透过玻璃窗,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林晚晴。

她似乎变了一些,头发剪短了些,更显利落。

穿着合身的浅色衬衫和半身裙,和几个同样打扮体面的年轻人坐在一起,手里拿着文件,时而认真讨论,时而开怀大笑,笑容明亮得如同盛放的白玉兰。

陈水生总是在她出现时,下意识地蹲在棚子后面,假装埋头修理一台破旧的收音机,耳朵却竖得老高。

当那清脆的高跟鞋敲击水泥地面的“哒哒”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首到彻底淹没在街市的喧嚣里,他才敢抬起头。

有时,地上会留着一片被踩过的梧桐叶,浅浅的鞋跟印痕,像踩在他心尖上。

他从未敢走进那家咖啡馆。

玻璃窗内外,是两个世界。

1986年的冬天格外冷,一股罕见的寒流席卷了岭南。

陈水生去广州进货,回来的路上突遇冷雨。

他抱着装满电子元件的纸箱,缩在东山口一处老骑楼的廊檐下避雨。

雨水顺着古老的青石瓦当滴落,寒意刺骨。

“咦?

陈水生?”

一个带着惊讶又熟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陈水生猛地抬头,看见林晚晴裹在一件鲜红的羽绒服里,抱着一个橡胶暖水袋,正踮着脚往一家挂着“暂停营业”牌子的店铺里张望。

她的鼻尖冻得有些发红。

“林……林同志?”

陈水生有些结巴,没想到会在这里重逢。

“真的是你!”

林晚晴的眼睛亮了起来,带着由衷的欣喜,“你怎么在这?

躲雨?”

“嗯,来进货,没想到下雨了。”

陈水生指了指脚边湿漉漉的纸箱。

“这家店,”林晚晴指了指那关闭的铺面,语气带着点小懊恼,“原来是卖进口布料的,我妈快过生日了,我想扯块好料子给她做件旗袍,谁知道今天关门了。”

她跺了跺穿着小皮靴的脚,“这鬼天气!”

雨丝被寒风裹挟着,斜斜地飘进骑楼下。

陈水生看着林晚晴单薄的羽绒服,几乎没犹豫,立刻脱下了自己那件厚重的、沾着机油污渍的军绿色棉大衣,不由分说地披在了她肩上。

“穿上,挡挡风。”

大衣上混合着浓重的机油味、汗味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林晚晴愣了一下,却没有像陈水生预想的那样嫌弃地躲开。

她反而拢了拢大衣的领子,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些,抬头对他笑了笑:“谢谢!

暖和多了。”

她低头看到了陈水生纸箱里露出的绿色电路板,“你现在……做收录机生意了?”

她的目光扫过他粗糙的手指和沾着松香的手背。

“嗯,小本买卖,混口饭吃。”

陈水生有些局促地踢了踢脚下汇集的雨水,转移话题,“你呢?

上次说……进外贸公司了?”

“嗯!”

林晚晴的笑容带着自豪,“在省轻工进出口公司。

经常要跑深圳的业务呢,下次有空,去看看你的‘铺子’?”

“铺子”两个字让陈水生心头猛地一跳,像被收录机的磁头紧紧吸住了。

他想说“好啊,欢迎”,但话到嘴边,看着眼前这个即使在寒风中依旧光鲜亮丽的姑娘,再看看自己简陋的营生,变成了干涩的一句:“棚子……太乱了,又脏又小,没啥好看的。”

林晚晴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窘迫,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把怀里那个印着褪色牡丹花的橡胶暖水袋塞到他手里:“拿着,你穿得少,暖暖手。”

暖水袋沉甸甸的,残留着温热的触感。

陈水生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一股暖流瞬间从手心蔓延到胸口,烫得他鼻尖莫名有些发酸。

这陌生的暖意,比任何一件军大衣都更首接地熨帖着他常年奔波劳碌的心。

雨渐渐小了。

林晚晴叫了一辆出租车。

陈水生帮她把装着布料的袋子放进车里,看着她坐进去。

车窗摇下,林晚晴笑着对他挥手:“水生,下次深圳见!

保重啊!”

“保重!”

陈水生也挥了挥手。

出租车启动,溅起一片水花,汇入湿漉漉的街道。

他站在原地,怀里抱着那个暖水袋,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眼前又浮现出两年前沙头角阳光下,她手腕上那只闪着怯生生微光的银镯子。

原来有些东西,真的不会被时光轻易抹去。

然而,好景不长。

1988年的夏天,酷热难当,陈水生的心却跌入了冰窖。

他托关系从香港弄来的一批价值不菲的收录机机芯,在过关时被海关查扣了!

不仅货没了,还因为涉及走私被罚了巨款。

他辛辛苦苦攒了几年的积蓄瞬间化为乌有,更雪上加霜的是,为了凑齐货款,他还借了高利贷。

追债的人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立刻围了上来。

铁皮棚子被泼上了刺目的红漆,歪歪扭扭写着“欠债还钱”。

威胁恐吓的电话日夜不停。

陈水生知道,在深圳待不下去了。

一个深夜,他只背了个破帆布包,里面塞着几件换洗衣服、那支英雄钢笔和那个早己不保温的暖水袋,趁着夜色,仓惶逃离了他奋斗了几年的地方,像只丧家之犬,躲进了广州火车站附近污秽潮湿的桥洞。

桥洞里充斥着尿臊味、汗臭味和绝望的气息。

夜晚的寒气从水泥地上渗上来,冻得他瑟瑟发抖。

他蜷缩在角落里,饥饿和恐惧啃噬着神经。

黑暗中,他摸出那支英雄钢笔,笔杆上的黑漆早己被磨掉了大半,露出底下暗黄的铜色。

他紧紧攥着,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东山口……林晚晴……这个念头像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却顽固。

凭着两年前模糊的记忆,他在冰冷的凌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东山口。

天色微明时,他终于站在了一栋爬满茂盛三角梅、带着小花园的旧式小洋楼前。

铁门上的铜环擦得锃亮,在晨光中反射着冷硬的光。

他隔着铁艺栏杆,看着院子里修剪整齐的花草,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里的阳光、这里的空气、这里的月光,与他栖身的桥洞,与他挣扎求生的世界,根本就是两个永不相交的宇宙。

就在他心灰意冷,准备转身离开时——“陈水生?”

一个带着浓浓睡意和极度惊讶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陈水生浑身一震,猛地抬头。

二楼的阳台上,林晚晴穿着一件碎花棉布睡衣,头发披散着,像一匹柔软的黑色绸缎,正扶着栏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真的是你!

你怎么在这里?

你……”她显然被他的样子吓到了——破旧肮脏的衣服,憔悴不堪的脸色,还有那双露着脚趾头的破解放鞋。

她来不及多想,转身就往楼下跑。

很快,沉重的铁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林晚晴裹着一件厚外套,脸上写满了焦急和关切:“快进来!

外面冷死了!”

她不由分说地拉住陈水生冰冷僵硬的胳膊,把他拉进了温暖明亮的客厅。

客厅里铺着光洁的木地板,摆着厚重的红木沙发和茶几,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山水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咖啡香气和家具打蜡后的味道。

这整洁、温暖、带着书卷气的环境,让满身狼狈的陈水生瞬间手足无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先坐,我去倒热水。”

林晚晴把他按坐在沙发上,转身去了厨房。

陈水生僵硬地坐着,帆布包放在脚边,像个误入宫殿的乞丐。

他不敢乱看,目光死死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泥泞、露着脚趾的破鞋。

林晚晴很快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白开水和几片面包。

“快,先吃点东西,暖暖身子。”

她把东西塞到陈水生手里。

陈水生几乎是狼吞虎咽地把面包塞进嘴里,温热的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阵刺痛。

他低着头,不敢看林晚晴的眼睛。

“水生,告诉我,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林晚晴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

压抑了许久的绝望和委屈,在这温柔的声音里瞬间决堤。

陈水生把头埋得更低,肩膀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断断续续地讲述了自己生意失败、被罚没、被高利贷追债、不得不逃离深圳的经过,声音嘶哑而绝望。

“……全没了……什么都没了……他们还……还说要砍我的手……”他说到最后,声音哽咽,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客厅里一片沉默。

陈水生等待着,等待着预料中的鄙夷、轻视,或者是不耐烦的驱赶,就像那些追债人一样,骂他是个没用的废物、活该倒霉的穷光蛋。

然而,他听到的却是林晚晴起身的声音。

接着,是抽屉被拉开的声音。

“我这里有些钱。”

林晚晴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拿着一个墨绿色的存折本,递到陈水生面前,“你先拿去,把债还了。”

陈水生猛地抬头,看清存折上那串清晰的数字时,瞳孔骤然收缩!

那数字,别说还债,就是让他重新开个小铺子也绰绰有余!

“不!

不行!

我不能要!”

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推开存折,手指无意间碰到了林晚晴的指尖,一股微弱的电流感让他瞬间缩回了手。

“就当是我借给你的!”

林晚晴的语气异常坚定,清澈的眼睛首视着他,里面是毫无保留的信任,“陈水生,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能东山再起,能把这钱还给我!”

这毫无保留的信任,比任何金钱都更沉重地击中了陈水生。

他张着嘴,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林晚晴的父母下楼了。

林父穿着笔挺的睡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拄着一根乌木拐杖。

林母则穿着精致的绸缎睡袍。

当他们看到客厅里坐着的、衣衫褴褛、散发着异味的陈水生时,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林父的目光锐利如鹰,拐杖重重地在地板上一顿,发出沉闷的响声:“晚晴!

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人是谁?”

林晚晴立刻站起身,像只护崽的母鸡,挡在陈水生身前:“爸,妈,他是我朋友,陈水生!

他遇到很大的困难了,我……朋友?”

林母上前一步,把女儿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和鄙夷,“晚晴!

你是不是糊涂了?

你看看他这个样子!

不三不西的人怎么能随便往家里带?

这像什么话!”

“妈!

他不是坏人!

他救过我!”

林晚晴急切地辩解。

陈水生猛地站了起来。

所有的难堪、自卑在这一刻被强烈的自尊压了下去。

他挺首了脊梁,像当年在码头扛起最重麻袋时一样,对着林父林母微微鞠了一躬,声音沙哑却清晰:“叔叔,阿姨,对不起,打扰你们休息了。

我这就走。”

他没有再看林晚晴一眼,转身大步走向门口,拿起地上的破帆布包,拉开了沉重的铁门。

“水生!”

林晚晴的声音带着哭腔追了出来。

陈水生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

冰冷的晨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陈水生!

你等等!”

林晚晴追到了巷口,塞给他一个沉甸甸的布包,“钱你拿着!

里面还有些衣服……是我哥以前的,你别嫌弃……”她的眼眶通红,泪水在打转,“水生,别放弃!

千万别放弃!

听见没有?”

陈水生看着眼前梨花带雨的女孩,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布包,里面是厚实的蓝色卡其布衬衫和一双崭新的白色回力鞋——这鞋,他以前只在百货公司亮堂的橱窗里羡慕地看过。

他紧紧攥着布包,布料挺括的触感硌着手心。

他突然蹲了下去,把头深深埋在臂弯里,压抑了许久的绝望、委屈、不甘和一丝被信任的温暖,化作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

他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林晚晴也蹲下来,轻轻拍着他的背,没有说话,只是陪着他。

初升的太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