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林晚晴塞给他的布包和里面沉甸甸的信任,陈水生离开了广州。
他不敢回深圳,更无颜回湖北老家。
几经辗转,他在珠海一个尘土飞扬的工地上找到了活计——扛钢筋。
工地的日子是苦役。
南方的烈日能把人晒脱一层皮,沉重的钢筋压在肩上,磨破了皮肉,汗水混着血水浸透了破旧的衣衫。
几十个人挤在低矮、闷热、散发着汗臭和脚臭的工棚里,蚊虫肆虐。
但陈水生咬紧了牙关。
白天,他是工地上最沉默也最卖力的那个。
晚上,当工友们围在一起打牌、吹牛、或者累得倒头就睡时,他就着昏暗的灯泡,趴在铺位上,用那支英雄钢笔,在捡来的烟盒背面、旧报纸的空白处,一笔一划地学认字、学写字。
他写的不是情诗,不是日记,而是账目:“林晚晴借:壹仟圆整(1000.00)——1988年冬,东山口。”
“本月工钱:捌拾圆整(80.00)——结余:捌拾圆整。”
“买解放鞋一双:伍圆整(5.00)——结余:柒拾伍圆整。”
每一个数字,每一笔开销,都写得极其认真。
这是他欠下的债,更是他活下去、必须爬起来的理由。
烟盒纸写满了,就用工地废弃的水泥袋内衬。
那些歪歪扭扭、但越来越工整的字迹,记录着他卑微却无比坚定的决心。
1989年的中秋节,工地难得放了半天假。
陈水生揣着攒下的几十块钱——那是他几个月来从牙缝里省下的——坐上了去广州的长途汽车。
他想去看看林晚晴,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告诉她,他在努力。
然而,车子颠簸着驶入繁华的广州城,看着街道上衣着光鲜的人群和林家小洋楼所在的方向,他退缩了。
自己这一身汗臭的工装、晒得黝黑的脸、粗糙的手,怎么配站在她面前?
他在车站附近找到一个电话亭,投进硬币,手指颤抖着拨通了林晚晴单位的总机号码。
等待接通的那几秒,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喂,你好,省轻工进出口公司。”
一个女声传来。
“请…请麻烦找一下林晚晴同志。”
陈水生的声音干涩沙哑。
“请稍等。”
等待的忙音敲打着他的心脏。
终于,那个魂牵梦萦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喂,你好,我是林晚晴。”
“晚……晚晴,是我,陈水生。”
“水生?!”
电话那头的声音瞬间充满了惊喜,“你在哪里?
你好吗?”
“嗯,我……挺好的。”
陈水生看着电话亭外川流不息的车流,喉头发紧,“我在……在珠海做工。
钱……钱的事,你别急,我会尽快还你的。”
“钱的事不急!
真的!”
林晚晴的语气很认真,随即,她似乎犹豫了一下,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期待,“水生,我下个月要去香港开会。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就当散散心?”
去香港?
陈水生的心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那是另一个世界,是林晚晴能轻易踏入,而对他这样身份的人来说,边防证都难如登天的世界。
“我……我去不了。”
他苦笑,声音里满是苦涩,“我没有通行证。”
“我有办法!”
林晚晴的声音异常笃定,“你信我!
下个月15号,你到深圳罗湖口岸等我!
早上八点!
不见不散!”
挂了电话,陈水生靠在冰冷的电话亭玻璃上,久久无法平静。
珠江浑浊的江水在不远处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哗哗作响,像他内心翻涌不息的情绪。
林家客厅的红木家具、林父林母鄙夷的眼神、林晚晴舅舅在香港的工厂……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他清晰地认识到,横亘在他和林晚晴之间的,绝不仅仅是一道海关的铁丝网,而是几十年的光阴累积出的巨大鸿沟,是他拼尽全力也难以跨越的天堑。
然而,当那一天真的到来时,陈水生还是鬼使神差地出现在了罗湖桥头。
他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皱巴巴的廉价西装,这是他特意在珠海旧货市场买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林晚晴准时出现了。
她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米色风衣,衬得人更加清丽脱俗。
看到陈水生,她眼睛一亮,快步走过来,从包里拿出两个深蓝色的小本子——港澳通行证。
“喏,给你的!”
她把其中一个塞到陈水生手里,笑容狡黠,“我托舅舅办的,费了点功夫。
照片是上次在你工棚外***的,我寄过去让人做的。”
证件照片上的陈水生表情僵硬,眼神茫然,像个被赶上架的鸭子。
踏上香港的土地,陈水生仿佛置身于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街道干净得不像话,汽车跑得飞快,穿着时髦的人们行色匆匆。
林晚晴熟门熟路地带他坐地铁,去尖沙咀,看维多利亚港的夜景。
夜幕降临,两岸璀璨的霓虹灯将海水染得流光溢彩,游轮穿梭,美得不真实。
“怎么样?
比深圳热闹多了吧?”
林晚晴倚着栏杆,海风吹起她的发丝,“以后想来这里发展吗?
机会很多的。”
陈水生望着对岸中环那些高耸入云、灯火辉煌的摩天大楼,沉默地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这里……很好,很亮。
但不属于我。”
“怎么会呢?”
林晚晴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水生,地方是死的,人是活的。
哪里都能属于你,只要你想,只要你敢去拼!”
她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带着试探和鼓励。
“我舅舅在元朗开了家电子厂,规模不小。
他最近很头疼,厂里缺一个真正懂技术、又能管得住人的车间负责人。
我跟他说起过你,说你懂组装,在深圳自己搞过机器,人又实诚肯干……你,愿意来试试吗?”
陈水生猛地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她的眼睛在维多利亚港绚烂的灯火映衬下,亮得惊人,一如当年在沙头角仓库外,那个无畏无惧的姑娘。
巨大的机遇像一块巨石砸进心湖,激起滔天巨浪。
他想说“我什么都不懂,就是个扛活的”,想说“我配不上这么好的机会”,但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只化作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
回深圳的巴士上,林晚晴大概是累了,靠着陈水生的肩膀睡着了。
她的呼吸均匀而清浅,几缕发丝蹭着他的脖颈,带来一阵阵酥麻和淡淡的洗发水清香。
陈水生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她的好梦。
车窗外,是深港交界的田野和山丘。
当车子缓缓驶过罗湖桥,边防战士手中钢枪在灯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芒时,陈水生心中那点被点燃的火苗,又被一种更深的无力感压了下去。
有些界限,或许真的不是一张小小的通行证就能打破的。
林家的门第,香港的繁华,与他这个泥腿子之间,隔着千山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