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姜绥沉静如水的眼眸中跳跃,映出深不见底的幽光。
她自然可以一走了之,但就此离去,岂非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岂非将这片生养她的土地,连同那些她可利用的资源,拱手让给那些视她为眼中钉的人?
尤其是姜劭,他就算被迫拒了和亲之事,以后也会想出更阴狠的手段。
逃避,从来不是她姜绥的风格。
“想拿我做棋子?”
姜绥的声音极轻,却带着一种锋芒,在寂静的殿宇中清晰可闻:“那便看看,究竟是谁在执子落局。”
她的指尖从棋盘上收回,轻轻拢入袖中。
棋盘上,白子与黑子己成对峙之势,但黑子落下的位置,明显带着掌控全局的侵略性。
离开皇宫的念头并未完全消散,但此刻,一种更深沉、更符合她本性的选择占据了上风。
她不仅要留下,还要将这盘强加于她的和亲之局,彻底搅乱,甚至反客为主。
姜绥踏入御书房时,午后的阳光映出空中细微的尘埃,混着奏折的墨气在朱漆梁柱间浮沉。
宫人接过姜绥手中的食盒,搁在案几上。
太后妃嫔们往御书房送些点心吃食倒是常见,但姜绥提着食盒来还真是头一遭。
姜劭搁下朱笔,他心想她只能是为今早的朝会而来。
他尚为太子时,姜绥作为公主无需通传便能进御书房,先帝将大臣所上奏折之事与她商议,甚至有些朝事是这个乳臭未干的丫头下的决定。
他还以为这位公主在先帝驾崩后会来找他触个霉头才晓得变天了,不想她倒是极有眼色,一首安分到了现在。
呵,如今她算是知道作为公主该如何行事了。
姜劭心头轻笑一声,开口问道:“昭宁这般行事倒是叫朕好奇,此行所为何事啊?”
“陛下可尝过一种糖?”
姜绥打开盖子示意:“外裹饴蜜,内藏苦药。”
里头放着三枚琥珀色圆丸,糖霜在暖阳斜照里泛着蜜色流光。
姜劭拈起一枚对着光,糖衣透出内里青褐药色。
姜绥的意思他听明白了,但病急之时得遇良药,只是苦一些有什么所谓?
“良药入腑虽苦,却能解沉疴。”
他指尖用力,糖壳轻易破碎,药粉簌簌落在漕运舆图上。
听到这话,姜绥道:“陛下自践祚以来,励精图治,提拔贤才,朝中气象一新。”
“江源虽遭大旱,然年前通过才举而出的士子之中出了一位治理江源旱情的能臣。”
她微笑道:“这些,臣妹看在眼里,百姓看在眼里。”
“皇兄本就是良医,何须他人献药?
这糖衣裹着的苦,不过是多此一举罢了。”
姜劭大笑,笑声在御书房内回荡,震得梁柱间的尘埃微微颤动。
他目光灼灼,似笑非笑地看着姜绥,说道:“真是女大十八变,几年前你还能在这御书房将朕的太傅驳得无言以对呢。”
姜绥颔首垂眸,语气平静如水:“年幼不懂事,叫皇兄见笑了。”
姜劭在案几上敲出细微的声响,目光却始终未离开姜绥的脸。
他缓缓道:“昭宁这么通情达理,难怪连王尚书都夸赞你深明大义。”
姜绥抬眸,语气带着几分轻描淡写:“他眼光不错。”
御书房内,阳光透过窗格洒落,映出两人的剪影。
坐于御座之上的人更为闲适,他往后靠在椅背上,看着静立于桌旁的姜绥,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笑意却分毫未减。
“朕知道你的意思。
其实这件事情,朝中大臣都意见不一,朕也没有下定论。”
姜绥没有接话,只是静静站在案前,目光落在案几上那幅舆图上,药粉洒落的地方染上一层淡淡的青褐色。
这两年,姜绥安静老实得过分,姜劭总觉得她不干出点什么才奇怪。
“景国诚心求娶,愿结秦晋之好,共抗强敌。
此乃国事,亦是家事。”
姜劭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实质般压向她:“为大雍长远计,为解黎民倒悬之急,朕思虑再三,和亲一事,实为上策。
你,意下如何?”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药粉的苦涩,仿佛连尘埃都凝固在了这一刻。
姜绥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仿佛早己料到他会这么问。
她开口,语气淡然。
“婚姻之事,从父从兄。”
姜劭重复了一句:“婚姻之事,从父从兄。”
眼中闪过一丝讥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若你真是这样想,何必来御书房一趟?”
姜绥抬眸,目光与姜劭相接,眸中似有寒星闪烁。
“皇兄既知我秉性,那也不难得出。”
她顿了顿,勾起一抹浅笑。
“若远嫁景国,依礼法昭宁便成了景国人。
届时,昭宁对大雍之心,或许……便如昔日宣太后对楚国之心了。”
听到这话,姜劭的脸色骤然一沉,笑意瞬间消失,眼底的怒火隐现。
他盯着姜绥,眸中寒意逐渐浓烈,片刻后,怒极反笑,笑声中带着几分冷意:“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昭宁啊昭宁,你还是一点没变。”
无声寂静良久后,姜劭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两国结盟势在必行。”
他停顿片刻,目光如刀般扫过姜绥的脸,冷哼一声:“但朕不会将你嫁往景国,你大可以安心了。”
姜绥并未如他所料般谢恩,反而微微抬眸,语气平静地接话道:“这么说,陛下是决定封一位和亲公主?”
姜劭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丝不耐。
他不耐烦道:“既然知道不必和亲景国,退下便是。
莫不是以为朕同先帝一样会惯着你?”
姜绥微微摇头不卑不亢道:“陛下言重了。
臣妹只是觉得,和亲景国并非好棋,不管这枚棋子是谁,于陛下而言,都是糖衣藏苦,甚至——***。”
闻言,姜劭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看向舆图上用朱笔圈出的漕运河道,似乎在揣摩她话中的深意。
片刻后,他沉声问道:“何出此言?”
姜绥的声音在御书房内轻轻回荡:“景国和亲,所求不过是借我大雍之力,抵挡盛国兵锋。
而我大雍付出一个公主,得到的,不过是几句盟约和些许钱粮。”
这句话虽然没错,但姜绥想说的绝不止在于此,他没有打断,目光示意她继续说。
“盛国与景国世代联姻,盘根错节,景国朝堂之上,盛国势力根深蒂固。
我们再去走联姻的老路,如何比得过人家数十年的经营?”
说到这里,姜绥停下,问道:“皇兄可还记得常庆之乱的起因?”
姜劭眉头微皱,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常庆此等不忠不义的逆徒,当初能叛雍,现在当然也能叛景。”
提起这叛徒令姜劭不快,他加了一句。
“这等小人,何足挂齿?”
姜绥垂眸,嘴角微不可察勾了一下。
姜劭没有错过她这个表情,挑眉问:“你笑什么?”
她回答道:“臣妹从市井之中听来的有些不同。
传言此乱是由一绝色美人引起,而这位美人由常庆所献。”
姜劭的目光骤然一凝,抬起手指,打断了姜绥的话。
当初得知景国内乱后,他本想出兵,得知内乱是由常庆引起后他更是迫不及待,只是突降天灾才按捺住了这个心思。
谁料盛国反而神不知鬼不觉地一举南下打得景国措手不及,常庆之乱本来只是州郡之间的叛乱,若没有盛国的掺和绝不会让景皇向他求亲结盟。
姜劭的眉头紧锁,阴影在他眉宇间交织,显得格外冷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