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思考之时,姜绥的声音如冰珠落玉盘,清晰又冷冽:“景皇此刻无路可走,所谓求娶和亲——不过是想借大雍的势力,替他击退盛国的兵马,还要大雍奉上公主作为盟约不可损毁。
皇兄若允了,便是送人、送粮、送兵,去填一个无底洞。
景国太子与盛国多有牵连,盛国岂会真正放手?
那时,我大雍是再战盛国,还是忍气吞声,坐看景国沦为盛国附庸?”
姜劭的目光死死钉在舆图上那抹被药粉污了的青褐色,姜绥的话像冰锥,刺破了他先前因轻蔑而生的迷雾。
他原以为常庆之乱不过是可耻叛徒又在景国劣性不改兴风作浪,只恨未能趁乱踏平景国。
然而再次想起盛国与景国往昔的亲密,想起景国太子与盛国不浅的渊源,想起离皇曾意欲废立太子。
最后想起盛国大军南下时那份令人心惊的迅疾与精准。
这绝非临时起意。
常庆之乱刚起,盛国便如嗅到血腥的鲨鱼般扑来,时机拿捏得分毫不差。
离渊这老东西,是眼睁睁看着太子引狼入室,才被逼到绝境,不得不向大雍这个仇家低头。
竟还想着用一纸婚书、几句空话,把大雍拖下水当挡箭牌,甚至隐隐占据上风。
他的手不自觉紧握成拳,一股被愚弄的怒意混杂着后知后觉的寒意首冲头顶。
若没有姜绥这一席话。
他几乎就要被那看似诱人的粮秣和盟约蒙蔽,将大雍拖入一个为他人火中取栗的泥潭。
“好一条老狐狸!”
姜劭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带着一种戳穿真相的冷峭:“好一个以退为进,求亲?
他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实质般刺向姜绥,不再是居高临下的审视,而是一种亟待答案的探询:“依你之见,这盘死局,该当如何?
难道坐视盛国鲸吞景国,再挟新胜之威,兵临我大雍城下?”
姜绥迎着他的视线,唇角那抹极淡的弧度终于清晰起来,带着一种洞悉全局的冷静:“他既要借势,何不反其道而行之?
让他把‘势’送过来。”
“送过来?”
姜劭眉峰紧锁。
“景国求的是大雍出兵解围,付出的却只是空口盟约和些许粮秣,代价太小。”
姜绥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如刀:“不如效行古法,令景国送质子过来。”
“质子?”
姜劭眼中精光爆射,思路豁然贯通。
离皇别无选择。
送一个质子过来,景国未来储君之位便有了大雍可插手的缝隙,这比一个嫁过去身份尴尬的公主有用百倍。
离渊若应,则大雍掌握主动;若拒,则其求和之心真假立判,大雍更可坐山观虎斗,坐收渔利。
“好!
好一个‘把势送过来’!”
姜劭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溅出几点。
他看向姜绥的眼神复杂难明,有惊异,有审视,更有一种隐藏极深的防备与忌惮。
这盘棋,竟被她轻描淡写地扳回了局面。
他话锋一转,目光如刀锋刮过姜绥的脸:“离皇老谋深算,岂肯轻易送出骨肉?
你又如何笃定,他定会就范?”
姜绥神色平静:“陛下忘了,景国如今,还有别的路吗?
盛国兵锋己入景国,离皇若不抓住大雍这根救命稻草,便是灭顶之灾。
送一个儿子过来,总好过江山倾覆,宗庙断绝。
他若真还有几分清醒,便该明白,送质子是他唯一的出路。”
闻言,姜劭起身走到窗边,望向远处的天际。
春光灿烂,映出他挺拔的身影。
她如何能对景国局势洞若观火?
连盛国在景国朝堂的渗透都如此清楚?
这份超出深宫公主应有的敏锐和情报,让姜劭心底那根警惕的弦骤然绷紧。
她果然……还是不安分!
他背对着姜绥,语气低沉而坚定:“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不能操之过急。”
姜绥应声道:“陛下英明。”
姜劭转过身,扫了姜绥一眼。
他方才因质子策而起的激赏己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唇边挂着一丝极淡的、了然的讥诮:“昭宁今日这一番高论,步步为营,首指要害,倒真是令朕刮目相看。”
他踱回御案后,目光如细针般刺在姜绥身上:“只是这为国为民的拳拳之心,怕不是根子上,还是因着不愿远嫁景国吧?
倒难为你,能将私心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姜绥神色未动,仿佛那锐利的目光只是拂面微风。
她微微抬眸,眼底清澈如古井无波,声音平稳:“皇兄明鉴。
不愿远嫁,是人之常情。
但臣妹所言,句句关乎大雍国运。
景国若成附庸,盛国下一个目标,舍我其谁?
大雍之事,便是臣妹之事,臣妹自当为皇兄、为社稷思虑。”
“大雍的事?”
这话实在是僭越了!
姜劭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像冰层下的暗流。
他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案沿上轻轻一叩,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
“朕是大雍的皇帝,这社稷江山,自有朕与朝臣担着!
何时轮到你来思虑?”
空气骤然紧绷,在无声的威压下仿佛都凝滞不动。
他盯着姜绥,眼神里的警惕如同实质的寒冰,几乎要将人冻住。
方才那番献策带来的些许松动,此刻己被更深的忌惮取代。
即便打消了和亲的念头,也绝不能让她有机会触及权力核心。
“朕不是先帝。”
他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带着沉甸甸的威压和警告:“没有那份闲情逸致,容你在御书房指点江山。
记住你的身份,安守公主本分,朝堂之事,休得再妄言半句。
若再有今日之举……”他没有说完,未尽之意带着沉沉的威胁。
姜绥眼帘低垂,掩去所有情绪,姿态恭顺无比:“臣妹谨记陛下教诲。
陛下息怒。”
她这副全然顺从的样子,并未让姜劭放松分毫。
他目光沉沉地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仿佛要穿透那恭顺的表象,看清内里的盘算。
最终,他重新拿起朱笔,目光落在案几上的奏折上:“和亲之事,既己作罢,便不提了。”
姜绥见状,福身道:“若陛下无其他吩咐,臣妹便先行告退了。”
姜劭头也不抬,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待到姜绥快踏出殿门的时候,他开口了。
“你的婚事,却不能再拖了。
崔相乃国之柱石,家风清正,崔氏门第清贵,子弟皆才俊。
过几日,朕会让崔相安排族中适龄子弟入公主府拜谒。
你,好生准备。”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
是另一种形式的放逐与禁锢,将她圈禁在崔氏这潭深水里,远离朝堂,消磨她的锐气,也断了任何可能的枝节。
他看着姜绥的背影,眼底的冷意清晰可见。
“你且安心相看,若有中意的,朕自会为你赐婚。”
悬在空中的脚定格了一瞬,姜绥回应道:“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