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很凉。
不是初秋那种带着微醺果香的凉意,而是像隆冬深夜里,裹挟着冰碴的寒风,穿透薄薄的校服,首首刺进骨髓里。
沉谙赤着脚,踩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天台边缘,细小的砂砾硌着脚心,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感,是此刻唯一能让她确认自己还“存在”的东西。
人总要抓住点什么,哪怕是疼痛,来证明自己尚未完全消散。
她站得很高,高得足以俯瞰这座城市平日里喧嚣的脉络。
车流像细小的甲虫在灰白的带子上蠕动,行人缩成模糊的黑点。
但这一切,都离她很远,很远。
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布满水汽的毛玻璃。
她的目光,只长久地、贪婪地、空洞地焦着在下方那片——蔚蓝的海水。
那片蓝,蓝得惊心动魄,蓝得虚假又诱人。
像一块巨大的、纯净的琉璃,镶嵌在灰蒙蒙的城市边缘。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无声地召唤。
那是“归处”。
沉谙脑子里清晰地浮现出这个词。
一种冰冷的、带着解脱意味的平静感,缓缓包裹住她狂跳的心脏,将它勒紧,又似乎要将它抚平。
有时候,平静并非来自满足,而是彻底放弃了挣扎。
从天台往下看,海水是归处。
那从下往上看呢?
她微微抬起头,视线掠过冰冷的栏杆,投向更高的、虚无的天空。
白茫茫的一片。
不是云,是那种空无一物的、令人窒息的惨白。
什么也看不见,没有太阳,没有飞鸟,只有一片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苍白。
就像她此刻的内心,被一种巨大而沉重的“空”填满了,压得她喘不过气,却又轻飘飘地让她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
原来‘空’才是最沉重的负担,因为它吸走了所有支撑你站立的力气。
风更大了些,吹乱了她额前汗湿的碎发,也吹开了记忆的闸门。
那些沉重的碎片,不需要费力回想,就自动地、汹涌地、带着尖利的棱角撞进她的脑海:朝聿的脸。
那张曾经写满温柔爱意的脸,最后定格在冷漠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的表情上。
他说了什么?
那些话像淬了毒的针,一遍遍在她耳膜里回响:“沉谙,你太沉重了,像块石头……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不是争吵,是单方面的宣判。
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决绝得像一把刀,将她世界里仅剩的光明彻底劈碎、抛弃。
被像垃圾一样丢弃的感觉,此刻依旧清晰得让她胃部痉挛。
她终于明白,承诺的重量,只存在于它被说出口的那一刻。
当它被收回时,留下的不是轻,而是砸在地上的一个深坑。
复读的炼狱。
整整一年。
三百多个日夜。
书桌上堆积如山的试卷和习题册,散发着油墨和绝望混合的气味。
凌晨三点台灯下刺眼的白光,映照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掌心被笔磨出的薄茧和偶尔渗出的血丝。
每一次模拟考成绩单发下来时,指尖冰凉到麻木的感觉。
同学们或同情或探究或漠然的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她早己紧绷的神经上。
她把自己钉在书桌前,榨干每一分精力,像一头沉默的、只知道拉磨的驴,不敢停歇,因为身后是万丈深渊——那个名为“再次失败”的深渊。
她曾以为努力是通往彼岸的桥,现在才发现,它也可能只是一条通向更高悬崖的路,摔下来时只会更疼。
身体的警报。
安眠药。
小小的白色药片,从最初半颗,到一颗,再到需要两颗才能勉强换来几个小时的、充斥着混乱梦魇的浅眠。
然后是感冒,连绵不断的低烧,头痛欲裂。
最糟糕的是每个月那几天,剧烈的腹痛像有冰冷的电钻在身体里搅动,叠加着感冒的虚弱和头痛,还有精神上随时会崩塌的绝望。
她蜷缩在宿舍冰冷的床上,咬着被角,首至半夜冷汗浸透衣衫,不敢发出一点***,因为怕打扰别人,更怕引来无谓的关心或询问。
这些苦,这些身体无声的尖叫和***,她谁也没说。
说了又如何?
谁会真正理解这具躯壳里正在经历的、无声的战争?
“撑住,沉谙,你能行。”
她只能这样一遍遍告诉自己,用指甲掐进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身体的痛苦是诚实的,它不会撒谎,也不会被‘你应该坚强’的训诫所安抚。
它只是在那里,像一盏冰冷的灯,照亮你内在的脆弱。
高考放榜日。
那串冰冷的数字。
比去年还低。
世界在那一刻失去了所有声音和色彩,只剩下那串数字在视网膜上灼烧。
班主任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惋惜和一丝尴尬:“沉谙……这,这不应该啊……你平时那么稳,大家都觉得你这次肯定没问题……”平时?
呵。
平时再多的肯定,再多的“打包票”,在残酷的结果面前,都成了最辛辣的讽刺。
他们只看结果。
过程?
那血泪交织、挣扎求生的过程,在失败的结果面前,轻飘飘得像一缕烟,风一吹,就散了,无人在意。
她懂了,世界运行的规则里,‘过程’是留给成功者的勋章,对失败者而言,它只是一段需要被尽快遗忘、无人探究的晦暗历史。
家里的冰窖。
父母的沉默比责骂更刺骨。
父亲重重叹气的背影,母亲欲言又止后最终化作的冰冷眼神和一句:“早知道这样,何必浪费这一年时间和钱?
早点出去打工不好吗?”
“没用尽全力吧?
心思是不是飘了?”
这些话语,像淬了冰的鞭子,抽打在她早己千疮百孔的心上。
不是的!
她在心里无声地呐喊,喉咙却像被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真的拼尽了全力!
为什么没人相信?
为什么连最亲的人,都只看到“没用”的结果,看不到她几乎溺死在过程中的挣扎?
家,这个本该是避风港的地方,成了另一个让她窒息、无处遁形的牢笼。
血缘的纽带,有时系住的不是温暖,而是更沉重的枷锁,因为它让你连怨恨都无法彻底。
那份失望的目光,比陌生人的鄙夷更能冻结心脏。
委屈?
痛苦?
绝望?
这些词都太轻了。
沉谙感觉到的,是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东西。
像浓稠的、散发着***气息的黑色沥青,从西面八方涌来,包裹住她,淹没她的口鼻,渗进她的皮肤,堵塞她的血管,沉重得让她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从泥沼里费力地汲取空气,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她意识到,最深的疲惫不是身体的劳累,而是灵魂被反复掏空后,连‘感觉’本身都成了负担。
她勤勤恳恳,她沉默地扛下了所有的苦,她以为只要再努力一点,再坚持一下,就能看到光,就能证明自己,就能……得到一丝喘息和认可。
可命运给了她最无情的一记耳光。
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忍耐,所有的痛苦,都失去了意义。
像一个巨大的、荒谬的笑话。
原来‘天道酬勤’后面,还藏着无数个‘但是’,而落在自己身上的那个‘但是’,足以抹杀之前所有的‘酬’。
支撑?
活下去的支撑是什么?
是朝聿的背叛留下的冰冷废墟?
是复读一年积攒下的、足以压垮脊梁的疲惫和病痛?
是那张宣告一切努力归零的成绩单?
是家人失望冰冷的目光?
还是老师那句充满惋惜却于事无补的“不应该啊”?
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当所有支撑都崩塌时,连寻找支撑这个念头本身,都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世界在她眼中褪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那片诱人的、深邃的蔚蓝。
那蓝色里没有痛苦,没有期待,没有失望,没有无休止的“必须”和“应该”。
只有彻底的平静,永恒的寂静。
她明白了,对深陷泥沼的人而言,平静往往不是来自岸上,而是来自彻底沉没后的水底。
天台的边缘,粗糙的水泥触感透过薄薄的裤料传来。
风更猛烈了,吹得她单薄的身体微微摇晃。
那摇晃,竟带来一种奇异的自由感。
原来放弃抵抗地坠落,也能是一种飞翔的姿态。
抑郁症像一只无形的手,早己抽走了她脚下坚实的大地。
她悬在半空太久了,太累了。
那所谓的“未来”,在她眼中只是一片更深的、更令人恐惧的迷雾。
她看不到任何光,任何希望。
只有无尽的黑暗和重复的坠落感。
她领悟到,比绝望更可怕的是,连绝望本身都变得麻木和理所当然。
死亡,不再是恐惧的深渊。
它变成了唯一的出口,唯一的“归处”。
是她疲惫不堪的灵魂所能想象到的,最大的自由——从这无休止的窒息中彻底解脱的自由。
有时,唯一的出路,恰恰是世人眼中最深的绝路。
她最后望了一眼那片纯净得几乎不真实的蓝。
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不是微笑,更像是一种终于找到答案的释然。
那是灵魂在彻底碎裂前,对自己做出的最后判决——‘是的,就是这样了。
’然后,身体前倾。
风,瞬间灌满了她的耳朵,呼啸着,淹没了世间所有的声音。
失重感猛地攫住了她,身体像一片枯叶,轻盈地,决绝地,投向那片蔚蓝的怀抱。
在最后的坠落中,她短暂地理解了鸟儿的自由——一种不再需要着陆的自由。
坠落。
向着唯一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