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谙的死讯,像一片枯叶跌进深秋的池塘,只在她父母和夏晰然的心湖里激起了剧烈又无声的涟漪。
世界这台巨大的机器,依旧按部就班地轰隆运转。
葬礼那天,灵堂显得过分空旷。
沉谙认识的许多人,那些曾在大学课堂里擦肩而过、在食堂同桌吃过饭的面孔,终究是没来。
家里人遵照沉谙模糊遗愿里“别太麻烦”的意思,只在朋友圈发了一条简短得近乎潦草的消息:“沉谙,因病离世,痛失爱女。”
没有照片,没有生平,像一粒微尘落进喧嚣的信息流,连个水花都欠奉。
夏晰然红肿着眼睛,看着这冷清的场面,心里像被钝刀子割着。
大学两年,她的阿谙,到底是怎么过的啊?
连走得都这样悄无声息。
她想象着沉谙独自一人走在偌大校园里的样子,想象她深夜在宿舍床上辗转反侧的模样,想象她把所有苦楚都默默咽下去的背影……越想,心就越缩成一团,眼泪不争气地砸在手背上,洇湿了袖口。
她用力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呜咽出声。
这几年,自己不在她身边,她的小阿谙,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下葬的日子定在一个微凉的清晨。
沉谙的灵魂尚未完全消散,如同清晨未晞的薄雾,在世间短暂地逗留。
她看着夏晰然哭得几乎背过气去,被人搀扶着,瘦削的肩膀不住地颤抖。
沉谙伸出手,指尖却只穿过一片虚空。
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比死亡本身更冰冷,瞬间将她吞噬。
父母站在一旁,沉默得像两尊被风霜蚀刻过的石像。
母亲的眼泪无声地滑落,砸在干燥的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父亲紧紧抿着唇,眼神空洞地望着棺木的方向,那里面盛放着他们从小看到大的、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女儿。
他们浑浊的泪水里,除了悲痛,更多的是茫然无解的困惑:那个从小就不需要他们操心、会自己默默把一切都做好的孩子,心里到底藏着多少他们不知道的风霜雨雪?
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沉谙的视线掠过稀稀落落的人群。
三五个曾在她帮忙占座、解答难题时道过谢的大学同学,此刻也来了,脸上带着真诚的惋惜,低声交谈几句,叹息着“真可惜”、“太突然了”。
他们的悲伤是真实的,却也是隔着一层玻璃的,带着对无常命运的感慨,而非切肤之痛。
就在这时,沉谙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一个极其遥远、又异常清晰的点。
那感觉很奇怪,仿佛她的灵魂被一根无形的线猛地扯了一下。
视线瞬间跨越了千山万水,落在了一片异国的夜色里——德国。
一个男生。
高高的个子,身形却显得异常壮实,像一棵沉默扎根的橡树。
他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缠绕在手腕上的念珠,深红如血,木质纹理清晰,多圈缠绕,随着他倒酒的动作微微晃动。
他面前的桌上,空了的玻璃杯排成一小排,像被遗弃的士兵。
他手里又拿起一个干净的杯子,琥珀色的液体汩汩注入,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熟练。
他坐在一个露天的小桌旁,背景是陌生的、尖顶的异国建筑轮廓。
夜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仰头,一杯接一杯。
那浓烈的愁绪,隔着半个地球和生死的界限,依然沉甸甸地传递过来。
“为谁?”
沉谙的灵魂在虚无中呢喃,声音轻得像叹息,“难道……是为我吗?”
这个念头刚升起,心口的位置(即使灵魂己无实体)便猛地一阵抽紧,带来一阵尖锐的、虚幻的疼痛。
一个荒谬又带着最后一丝微弱希冀的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攫住了她:“朝聿……是你吗?
你看到……我的日记了吗?”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抱歉啊……我是真的……坚持不住了……”她挣扎着,用尽灵魂残余的所有力气,想要看清那个在德国借酒消愁的男生的脸。
视线仿佛穿透了遥远的距离,穿透了朦胧的夜色,聚焦,再聚焦……她仿佛看到那熟悉的轮廓,那曾经刻骨铭心的眉眼……她的心在无声地呐喊。
时间在挣扎中仿佛凝固。
几分钟,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她几乎要“看清”的瞬间,周围的世界忽然一静。
沙沙——沙沙——那一首陪伴着她的、如同背景音般的树叶摩擦声,停了。
风,停了。
刚才还微微摇曳的树影瞬间定格,像一幅被按了暂停键的画。
沉谙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希冀,也随着这风停的刹那,骤然失去了力气。
“原来是……风停了啊……” 她轻轻地、认命般地对自己说。
那点被酒精、距离和强烈思念催生出的、关于朝聿的幻影,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无声地碎裂、消失了。
她缓缓地、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不再去看那个遥远异国、沉浸在悲伤中的陌生身影。
其实,一开始她就知道的。
地点不对。
朝聿不会在德国的那片天空下。
配饰不对。
朝聿从不戴什么念珠,更别说是那种深红如血的木珠。
肤色不对。
朝聿是清冷的白,不是这样带着阳光气息的小麦色。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不可能。
只是……太想一个人了。
想到连灵魂都产生了错觉,愿意抓住任何一丝微弱的、相似的气息,去编织一个不可能的幻梦。
哪怕明知是假的,也想亲自去“验证”一下,仿佛这样,就能证明那无望的爱,并非完全虚妄。
夏晰然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哭声,又低低地传了过来,带着压抑不住的破碎感。
沉谙的灵魂静静地悬浮在童年的小树下,感受着这晚风的凉意,和这世间,因她而起的、最后几缕无法平息的悲伤。
世界很大,能真正为她心痛的角落,终究是太少了。
而那个在德国买醉的身影,无论他是谁,他的悲伤,终究与她无关了。
风停了,树叶静默,她的灵魂也渐渐沉入一片更深的、无边的寂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