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牧川咽下杯中最后一点琥珀色的液体,辛辣感灼烧着喉咙,却远不及心底那片被日记字句燎原的荒芜。
沉谙死前写的日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扎进他早己麻木的神经里。
那薄薄的纸页上,浸透了一个女孩走向绝境前所有的委屈与无声的呐喊,字字泣血,句句剜心。
飞机舷窗外是凝固的云海,像一片巨大的、无法泅渡的白色坟场。
再睁眼时,眼前是刺目的白炽灯光,耳边是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粉笔灰和少年人汗水的味道。
他怔忡地坐在陌生的课桌前,窗外是盛夏浓得化不开的绿荫,蝉鸣聒噪得如同命运提前敲响的丧钟。
他低头,看到摊开的课本扉页上,一个陌生的名字——章牧川。
心,猛地一沉。
是了,他回来了。
不是回到自己鲜衣怒马的少年时,而是回到了沉谙日记里那委屈一笔笔开始书写的年份——她复读的炼狱开端。
记忆的潮水冰冷刺骨:就在这一年的尽头,那个被他——不,是被那个叫朝聿的混账伤透了的女孩,会决绝地关上生命的大门。
而此刻,镜子里这张年轻却陌生的脸,成了他唯一的通行证,也是唯一的枷锁。
他成了另一个人,一个背负着朝聿滔天罪孽的、名为章牧川的赎罪者。
他要用这偷来的身份,去填补自己在她生命里捅出的巨大黑洞。
他却忘记了,自己。
他不知道,这趟归途,并非救赎的起点,而是命运精心策划的一场活人殉葬的序幕。
他以为的崭新开始,不过是旧日悲剧换了个更残忍的舞台。
“同学们,静一静!”
班主任老李的声音带着点喜气,打断了教室里的嗡嗡声,“给大家一个惊喜!
你们在德国念书的大师兄,特意休学回来,加入咱们复读班这个团结的战斗集体啦!
大家鼓掌欢迎章牧川同学!”
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带着复读生特有的疲惫和几分好奇。
章牧川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讲台。
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微微晃动的影子,像一个沉重的负担。
他清了清干涩的喉咙,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教室后排那个埋首书堆的、单薄的身影。
“大家好,我叫章牧川。”
声音有些沙哑,却刻意放得平稳,“以后,请多多指教。”
他的视线,最终落定在那颗低垂的脑袋上。
沉谙在掌声中抬起了头。
昨天班主任提过会来一个德国回来的师兄,她没太在意。
此刻,猝不及防撞进那双眼睛,她的呼吸骤然停滞。
不是眉眼轮廓的相似,是那目光深处沉淀的东西——一种几乎化为实质的、沉甸甸的愧疚,像陈年的墨,浓得化不开。
那里面还缠绕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以及某种更深层的、近乎负罪感的阴翳,沉重得让人心头发慌。
太熟悉了。
这目光里的痛楚,她曾在镜子里,在那个叫朝聿的人脸上见过无数次!
在他每一次敷衍的道歉后,在他每一次谎言被戳穿的瞬间,那眼神深处,总藏着这样一丝让她绝望又心软的痛楚。
熟悉到让她胸腔里的那颗心,猛地一抽,漏跳了一拍。
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像疯长的藤蔓,瞬间攫住了她:朝聿…是你吗?
是你后悔了,换了个身份回来…陪我熬这炼狱般的复读了?
她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走过来的。
只觉得心口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闷痛得让她瞬间窒息。
那个空在她前面的座位,此刻像一个讽刺的预言,一个早就为某个身影预留好的陷阱。
章牧川的身影,裹挟着窗外涌进来的、带着灼人暑气的风,精准地、不容抗拒地嵌入了那个空位。
他坐下时,木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沉谙听来却如同惊雷。
他还在为这命运的巧合暗自庆幸,庆幸能离她这么近,却不知命运早己在冥冥之中,将每一个靠近的瞬间都标好了高昂的价格——那是灵魂的代价。
沉谙猛地别开脸,视线死死钉在摊开的习题册上。
密密麻麻的铅字在她眼前模糊成一片黑色的蚂蚁。
她用尽全身力气,单手掐着食指,用那点锐痛来维持摇摇欲坠的理智。
不能看,不能想。
那幻觉太像毒药,带着甜蜜的诱饵,一旦沉溺,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太清楚了。
教室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老李在讲台上分析试卷的声音,像隔着磨砂玻璃传过来,模糊不清。
下课章牧川似乎有些无措,他努力想融入这个陌生的集体,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摸索着书包,掏出一盒包装精致的费列罗巧克力,金灿灿的锡纸在有些昏暗的教室里格外显眼。
“那个…请大家吃巧克力。”
他转过身,声音带着点生涩的讨好,向左邻右舍分发。
动作有些笨拙,带着一种急于得到认可的迫切。
一颗圆滚滚的金色巧克力被轻轻放在沉谙的课桌角上,正压在她演算到一半的草稿纸上。
她正被一道解析几何困住,思绪像打了结的毛线,冷不防桌边出现一只手,吓得她肩膀一颤,猛地抬起头。
视线猝然撞进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里。
那眼睛里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浓得化不开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愧疚是底色,像浑浊的深潭;上面却奇异地飘着一丝微弱而陌生的情愫,像潭水上掠过的一缕小心翼翼的、带着试探的风。
这眼神矛盾得让她恍惚。
“谢谢。”
沉谙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像枯叶摩擦。
她原本是想拒绝的,指尖都下意识蜷缩了一下。
可是……可是那么那么像的人,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他的气息,他放下巧克力时细微的动作,都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圈名为“朝聿”的涟漪。
人啊,面对那无可挽回的逝去,理智明明知道是徒劳,是镜花水月,双手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徒劳地去打捞记忆里那些飘散的浮标。
哪怕只是一个相似的侧影,一句语调相近的话语,一个似曾相识的眼神……都像是溺水者抓住的救命稻草。
仿佛只要紧紧攥住这些与过往偶合的瞬间,就能在那片由“相似性”构筑的、迷蒙而危险的雾气中,艰难地泅渡,挣扎着回到那个早己不复存在的温暖彼岸——那个有“他”(哪怕是虚假的“他”)陪伴的曾经。
那颗金色的巧克力静静躺在桌角,像一颗裹着甜蜜外衣的、危险的潘多拉魔盒。
沉谙的手指,最终还是没有伸出去推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