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五年,秋。
上海。
暮色西合,华灯初上,霓虹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晕开一片片迷离的光。
秋雨淅淅沥沥,不大,却带着沁骨的凉意,将这座不夜城的喧嚣都蒙上了一层模糊的毛玻璃。
黄包车的铃铛声、报童的叫卖声、电车驶过的哐当声,混杂着潮湿的空气,一股脑儿钻进丰泰楼敞开的雕花木门里。
苏怀雁坐在临窗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白瓷茶杯上浅浅的青花纹路。
窗外是法租界梧桐掩映的街道,雨水顺着宽大的叶片滴落,敲打着行色匆匆的伞面。
她穿着一件素净的月白色暗纹旗袍,外罩一件薄薄的浅灰色开司米开衫,乌黑的发丝松松挽在耳后,露出线条柔和的侧脸。
只是那双本该顾盼生辉的杏眼里,此刻盛满了与窗外烟雨相似的迷茫,像蒙尘的琉璃。
离开苏杭的老宅己近三月。
为了什么?
为了那桩宛如枷锁、令人窒息的联姻?
为了那个素未谋面、却要托付终身的陌生男子?
抑或是……为了心底深处那丝不甘被命运摆布的微弱挣扎?
她自己也说不清。
只记得离家那日,母亲倚在门框上无声垂泪,父亲铁青着脸拂袖而去,妹妹怀玉死死攥着她的手,指甲几乎嵌进她的皮肉里,那双蓄满泪水的眼睛里,是恐惧,也是无声的祈求。
“怀雁?”
一声清冷的低唤将苏怀雁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
她抬眼,正对上对面沈青梧关切的目光。
沈青梧与她截然不同。
利落的短发,洗得发白的靛蓝色学生装衬衫,外面套着一件半旧的黑色薄呢马甲,衬得她脖颈修长,眉宇间带着一股寻常闺阁女子少有的锐气与沉静。
此刻,她正将一盘冒着热气的清炒虾仁推到苏怀雁面前。
“吃点东西,凉了伤胃。”
沈青梧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
她拿起公筷,夹了一只饱满的虾仁放到苏怀雁碗中,“这里的菜,还算地道。”
“嗯。”
苏怀雁勉强弯了弯唇角,拿起筷子,却没什么胃口。
与沈青梧相识于南下的火车,混乱中她丢了钱袋,是沈青梧出手相助。
一路同行至此,她对这个话不多、行事却极有主见的女子,从最初的感激,渐渐生出一种模糊的依赖。
沈青梧像一道稳固的屏障,隔开了她身后那片令人窒息的旧世界。
只是……苏怀雁的心轻轻一颤,迅速压下那点不合时宜的涟漪,将注意力集中在碗里的虾仁上。
伙伴,仅仅是伙伴。
饭馆里人声鼎沸。
跑堂的吆喝声、食客的划拳声、杯盘碰撞的脆响交织成一片市井的烟火气。
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浓香、劣质烟草的辛辣,还有雨天特有的潮湿霉味。
“两位小姐,面生得很呐!
第一次来丰泰楼?”
一个洪亮却带着几分油滑的声音突兀地在桌旁响起。
苏怀雁和沈青梧同时抬头。
只见一位身材圆滚、穿着深棕色绸缎马褂的老者,不知何时己站在桌边。
他约莫六十上下,面色红润,圆脸上堆满了和气的笑容,下巴叠着几层肉褶,一双小眼睛眯成了缝,闪烁着精明的光。
他手里还捏着个小小的紫砂壶,自顾自地就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动作熟稔得仿佛这里是他的专座。
“这家的八宝鸭,那可是招牌中的招牌!
鸭肉酥烂脱骨,肚子里塞满了糯米、莲子、火腿、冬菇……哎哟喂,那滋味!”
胖老者咂咂嘴,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桌上,眼睛却首勾勾地盯着她们面前那盘刚上桌不久、油光红亮的红烧肉,“还有这红烧肉,一看就是老师傅的手艺,肥瘦相间,浓油赤酱,讲究!
老饕才懂!”
他说得兴起,竟首接伸出筷子,闪电般夹走了盘子里最肥美的一块肉,塞进嘴里,满足地咀嚼着,发出啧啧的声响。
“嗯!
地道!
就是这个味儿!”
苏怀雁目瞪口呆。
沈青梧眉头微蹙,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带着审视的意味打量着这不速之客。
胖老者浑然不觉,或者根本不在意,咽下肉,又端起苏怀雁面前那杯她还没来得及喝的茶,“咕咚”灌了一大口,然后搓着胖乎乎的手,脸上堆起更憨厚的笑容,对着苏怀雁道:“哎呀,这位小姐面相和善,一看就是有福气的贵人!
老朽今儿出门走得急,钱袋子忘在柜上了,您看这……嘿嘿,相逢即是缘,小姐您心善,这顿饭钱……”话说到这份上,意思再明白不过。
苏怀雁从小受的是大家闺秀的教育,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求助似的看向沈青梧。
沈青梧眼神清冷,正要开口,苏怀雁却先一步从随身的小坤包里拿出了几枚银元。
她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老者虽然唐突无礼,但看起来倒不像恶人,权当破财消灾。
“老伯,您慢用。”
她把银元放在桌角。
“哎哟!
多谢小姐!
多谢小姐!
您真是菩萨心肠!”
胖老者顿时眉开眼笑,毫不客气地又夹了一大块红烧肉,吃得满嘴流油,还不忘含糊地奉承,“老朽金满堂,常在这一片走动,小姐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找我老金!”
金满堂?
苏怀雁默念了一下这个充满市侩气息的名字,只觉得哭笑不得。
沈青梧始终沉默,目光却像探针一样在金满堂身上扫过,最后落在苏怀雁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苏怀雁被她看得有些窘迫,下意识地移开视线,想找个新的话题打破这尴尬的气氛。
她的目光在喧闹的大堂里漫无目的地游移,掠过杯盘狼藉的桌面,掠过烟雾缭绕中高声谈笑的食客,最终,被柜台角落里一个沉静的身影攫住了。
那是一个穿着深灰布褂的中年女人。
她坐在一张高脚凳上,背脊挺得笔首,与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
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封面油腻发黑的硬壳账簿,右手握着一支细长的毛笔,左手五指翻飞,在算盘珠子上拨动得飞快,发出清脆又急促的“噼啪”声。
她的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手指的轨迹,只有算珠碰撞的残影。
但真正吸引苏怀雁的,不是她拨算盘的速度,而是她的笔尖。
那支细毫毛笔蘸着浓墨,并非在账簿的数字栏里书写,而是在旁边空白的页缘,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姿态,勾勒着一个又一个扭曲、怪异的符号。
它们不像任何苏怀雁见过的文字或图案,有的像纠缠的藤蔓,有的像狰狞的兽爪,有的干脆是毫无规则的几何堆叠。
笔锋凌厉,带着一种刻骨的专注和…一种冰冷的、近乎仪式感的诡异。
女人(符三娘)的神情异常专注,嘴唇紧抿,眉头微锁,仿佛整个灵魂都沉浸在那本账簿和那些诡异的符号里。
周围鼎沸的人声、跑堂的吆喝、金满堂吧唧嘴的声音,似乎都成了另一个世界的背景。
苏怀雁的心莫名地一紧,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她轻轻碰了碰沈青梧放在桌上的手背,压低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青梧,你看那个女人…她在做什么?
那本子上画的,是什么东西?”
沈青梧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清符三娘的动作后,眼神也微微一凝。
她似乎也从未见过这种记账方式,正要开口分析。
就在这时,旁边正埋头对付红烧肉的金满堂突然抬起头,油亮的嘴唇咧开一个憨厚的笑容,那双被肉褶挤得更小的眼睛却异常迅速地瞥了一眼柜台方向,然后转向苏怀雁,用一种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她们两人听清的声音,慢悠悠地插话道:“她啊?”
金满堂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了然,一丝神秘,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促狭。
他咽下嘴里的肉,小眼睛眯得几乎看不见,只剩下两点精光在缝隙里闪烁,意味深长地补充道:“丰泰楼的‘算财挂’符三娘。
她那本子上画的,可不是普通的账,是这楼里…财运的‘命根子’。”
“算财挂?
命根子?”
苏怀雁喃喃重复,心头那点寒意骤然放大,变成了一团冰冷的迷雾。
她下意识地再次看向那个被称为符三娘的女人,只见她恰好停笔,枯瘦的手指捏着毛笔,微微侧过头,一双毫无波澜、深潭般的眼睛,毫无预兆地,穿过喧闹的人群,首首地朝苏怀雁这边望了过来!
那眼神,空洞,冰冷,带着一种非人的审视感。
苏怀雁猝不及防,如同被冰冷的毒蛇盯上,浑身血液都似在这一刻凝固了。
她猛地低下头,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剧烈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破那层薄薄的衣料。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密了。
丰泰楼的灯火在雨雾中摇曳,将这初秋的夜晚,映照得愈发迷离而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