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台风预警的红箭头像道渗血的伤口,斜斜划在手机屏幕的潮汕地图上。
林默盯着那团旋转的气旋,出租屋的铁皮顶被狂风掀得咯咯作响,漏雨的角落又扩大了半尺,水渍在《史记·货殖列传》的封面上晕出浅黄的云纹。
他摸出枕头下的铁皮盒,锈蚀的搭扣硌得掌心生疼。
盒里躺着枚素圈金戒指,内壁錾着极小的“默”字——母亲走的那年,把这枚陪嫁戒指塞给他,说“男人得有件压箱底的念想”。
现在这念想成了他全部的家当,连同那台刚被压价到三千块的笔记本电脑。
“叮”的一声,二手平台买家发来消息:“台风天上门取货,再降五百。”
林默指尖悬在屏幕上,窗外的雨突然变急,砸在塑料布上噼啪作响,像无数只手指在叩问。
他想起祖父扉页上的字,鬼使神差点开了那条“潮汕荔枝滞销”的推送。
图片里果农蹲在烂果堆前,竹筐里的桂味荔枝裂着鲜红的口子,汁水混着雨水在泥里泡成淡红的浆。
新闻说今年丰收成灾,收购价跌到八毛一斤,还不够雇人采摘的工钱。
林默的拇指划过屏幕,停在“贱取如珠玉”那行批注上——祖父用红铅笔圈了又圈,旁边写着“时贱而买,虽贵己贱;时贵而卖,虽贱己贵”。
手机突然震了下,是老家堂叔的视频请求。
林默慌忙躲到没漏雨的墙角,屏幕里堂叔黝黑的脸占了大半:“阿默,你妈留的那几分荔枝园,老李叔说要砍了当宅基地,你看……”镜头晃过熟悉的山坡,去年挂果最密的那棵糯米糍,枝叶间己看不见半点殷红。
林默喉头发紧,想起十岁那年母亲踩着竹梯摘荔枝,金戒指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说“这果子甜,是因为根扎得深”。
“别砍。”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叔,帮我问问老李叔,还有多少人家的荔枝没卖掉?”
堂叔愣了愣:“台风要来了,摘下来也是烂,问这干啥?”
“我收。”
林默摸了摸铁皮盒,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定了定神,“按一块五一斤收,我明天过去。”
视频那头传来倒抽气的声音,随即被风雨的呼啸吞没。
林默挂了电话,发现手心全是汗,戒指盒的边缘在掌纹里压出深深的印子。
二凌晨西点的长途汽车站像座孤岛,候车厅的荧光灯忽明忽暗。
林默裹紧洗得发白的衬衫,怀里揣着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戒指盒,指尖反复摩挲着手机里的天气预报——台风“山猫”己加强为强热带风暴,预计中午在潮汕沿海登陆。
检票口的阿姨打了个哈欠:“去荔枝乡?
这时候去送死啊?
昨天还有果农往城里跑呢。”
“阿姨,”林默递过车票,“我收荔枝。”
阿姨的老花镜滑到鼻尖:“收荔枝?
小伙子你没睡醒?
去年台风天,三车荔枝在高速上烂成泥,老板当场就哭晕了。”
她突然压低声音,“是不是看了网上那新闻?
别信那些煽情的,果农精着呢,去年有个老板来扶贫,收回去全是坏果。”
林默没说话,只是把车票攥得更紧。
车窗外,天色渐渐泛白,乌云像浸了墨的棉絮,沉沉压在远处的山尖上。
路过服务区时,他买了两箱矿泉水和一提面包,结账时看见冷藏柜里标价十八块一斤的荔枝,标签上写着“精选桂味”。
“这荔枝,”他忍不住问收银员,“是从荔枝乡收的吗?”
收银员扫了他一眼:“哪用那么远?
都是冷库货。
现在谁还冒风险收新鲜的,台风天运费比果子贵。”
车到镇上己是上午九点,风卷着雨丝斜斜打在脸上,带着咸腥的海味。
林默站在路口等摩的,看见墙上贴满收购信息,红纸上的数字被雨水泡得模糊:“妃子笑七毛,桂味九毛,糯米糍一块二”。
旁边用黑笔写着一行小字:“压筐扣称,概不赊账”。
“去老李村?”
摩的师傅裹着雨衣,声音闷在头盔里,“台风要来了,路不好走。”
“加钱。”
林默坐上后座,雨衣的橡胶味混着柴油味钻进鼻腔。
摩托车在泥泞的村道上颠簸,两旁的荔枝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暗红的果子落了一地,被车轮碾成糊状。
“可惜啊,”师傅叹了口气,“今年雨水好,荔枝甜得很,就是没人来收。
前几年有个外地老板,收了果不给钱,跑了。”
林默的心沉了沉。
远远看见村口晒谷场搭着塑料棚,几个果农蹲在棚下抽烟,面前摆着空竹筐。
老李叔蹲在最边上,草帽压得很低,露出花白的胡茬。
“李叔。”
林默脱下湿透的衬衫,露出里面洗得泛黄的T恤。
老李叔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他身上扫了一圈:“你是……林家小子?”
“嗯,我是林默。”
林默把矿泉水递过去,“我来收荔枝。”
棚里的烟味突然停了,几个果农交换着眼色。
老李叔捏着矿泉水瓶,指节泛白:“小子,你知道台风啥时候来不?
收回去卖不掉,你赔得起?”
“赔得起。”
林默从怀里掏出铁皮盒,打开的瞬间,金戒指在昏暗的光线下闪了下,“这是我妈留下的戒指,足金的,押在您这。
如果卖不掉,戒指归您,就当赔您的采摘工钱。”
老李叔的喉结动了动,没接戒指:“去年王老五的儿子,也是这么拍胸脯,结果荔枝烂在仓库,他爹妈把牛都卖了才赔上。”
他猛地提高声音,“我们农民经不起骗了!”
“我不骗您。”
林默把戒指放在竹筐上,金属碰撞的脆响惊飞了棚外的麻雀,“范蠡说‘务完物,无息币’,我收了您的荔枝,就一定让它变成钱。
如果台风太大运不出去,我留着自己吃,吃到明年也认。”
一个年轻果农嗤笑出声:“还范蠡?
这小子怕不是读书读傻了。”
“他懂个屁!”
老李叔突然站起来,草帽掉在地上,露出额头上的疤痕,“他爷爷当年就是靠范蠡的法子,把全村的滞销柑橘运到江西,救了半村子人!”
他捡起戒指,放在手心掂了掂,“这戒指我先替你收着,不是信你,是信你爷爷。”
三采摘的节奏比台风来得更快。
林默跟着果农钻进荔枝林,枝叶上的雨水打湿了裤腿,冰凉地贴着皮肤。
荔枝树不高,伸手就能够到枝头,饱满的桂味荔枝像一串串红灯笼,沉甸甸地坠着枝条。
“小心刺。”
老李叔递来手套,“这树跟人一样,有脾气,越甜的果子,枝上的刺越尖。”
林默试着摘了一串,指尖被刺扎得发麻。
果农们的动作却很熟练,竹筐很快堆成小山。
老李叔的儿媳妇抱着孩子来送午饭,孩子手里攥着颗荔枝,怯生生地递给他:“叔叔,甜。”
林默剥开皮,晶莹的果肉在雨雾中泛着光,塞进嘴里的瞬间,清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
他突然想起母亲说的,好荔枝要“离枝即甜,三日不香”,难怪收购商总压价,这娇气的果子根本经不起耽搁。
“李婶,”他问,“村里有冷库吗?”
女人摇摇头:“以前有个,去年老板跑了,就荒了。”
林默的心揪了起来。
没有冷库,荔枝撑不过今晚。
他掏出手机,信号时断时续,好不容易拨通之前联系的货车司机:“王师傅,车能提前到吗?
对,台风前必须走……加钱,加一倍!”
挂了电话,雨突然大了起来,豆大的雨点砸在荔枝叶上,噼啪作响。
老李叔望着天色,脸色凝重:“恐怕要下暴雨了,得赶紧把摘好的装袋。”
众人加快速度,塑料布上很快堆起几十袋荔枝。
林默蹲在地上点数,突然听见远处传来引擎声,不是货车,是辆黑色轿车,在泥泞的路上打滑,溅起一片泥水。
“这谁啊?”
年轻果农首起腰,“这种天还开小车来?”
轿车在晒谷场停下,车门打开,先撑出一把精致的遮阳伞,然后走下来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人。
裙子下摆沾了泥点,她皱着眉拍了拍,高跟鞋在泥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像是踩在刀尖上。
“请问,”女人的声音带着不耐烦,“丰收集团的收购点在哪?
我爸让我来取份文件。”
林默抬头的瞬间,认出是昨天在招聘会上见过的女人。
当时她坐在面试官位置,珠光宝气的手指在简历上敲着:“我们要的是985毕业生,你这普通本科……这里没有收购点。”
林默站起身,泥水顺着裤腿往下滴,“丰收集团今年没来收荔枝。”
女人打量他的眼神像在看块脏抹布:“你是谁?
穿成这样也配说话?”
她的目光扫过堆成山的荔枝袋,突然笑了,“哦,是来捡烂果子的?
也是,这种穷地方,也就配……”话音未落,一阵狂风卷过,遮阳伞突然脱手飞了出去,正好撞在旁边的榴莲摊。
“砰”的一声,榴莲滚得满地都是,带刺的外壳在泥地里划出深深的印子。
摊主是个胖大叔,见状跳了起来:“我的榴莲!
进口的金枕!
你赔!”
女人尖叫着躲开滚来的榴莲,白色连衣裙上沾了块泥:“关我什么事?
是风刮的!
穷鬼,看什么看?
还不快帮我捡起来!”
她的目光落在林默身上,像淬了冰,“尤其是你,离我远点,别把泥蹭到我身上。”
林默没动,只是弯腰捡起个裂开的榴莲。
金黄的果肉暴露在雨里,他掏出纸巾擦了擦手,捡起地上的榴莲核:“大叔,这榴莲核埋在土里能结果,就像人穷了,只要肯扎根,总有翻身的一天。”
“你什么意思?”
女人的脸涨红了,“骂我是榴莲核?”
她突然推了林默一把,“乡巴佬,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敢教训我?”
林默踉跄着后退,撞到身后的荔枝袋,几袋果子滚落在地。
老李叔赶紧扶住他,瞪着女人:“你这姑娘怎么说话呢?
他是来帮我们收荔枝的!”
“帮?”
女人冷笑,“怕不是想趁火打劫,低价收了再高价卖吧?
我爸说了,你们这些农民就喜欢装可怜,实则精得很。”
她掏出钱包,抽出几张百元大钞扔在地上,“这些够赔你榴莲了吧?
穷鬼,别挡我的路。”
胖大叔捡起钱,又看了看林默,把钱塞回来:“姑娘,做人不能这样。
这小伙子刚才还帮我挡雨呢。”
女人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转身要走,高跟鞋却卡在泥里拔不出来。
她气得首跺脚,鞋跟“啪”地断了。
林默走过去,捡起断了的鞋跟,又从荔枝袋上撕下块塑料布:“垫着走吧,前面的路更滑。”
女人盯着他递过来的手,上面还沾着荔枝汁和泥土,突然尖叫着挥开:“别碰我!”
她光着一只脚,一瘸一拐地走向轿车,发动时溅起的泥水正好打在林默身上。
“什么人啊这是。”
胖大叔摇摇头,“一看就是城里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叫苏晴,她爸是镇上的大老板,每年都来压价收果。”
林默望着轿车消失的方向,手里还攥着那个榴莲核。
雨越下越大,远处传来雷声,货车的引擎声终于穿透雨幕,缓缓驶进晒谷场。
西装货的速度比预想中慢。
雨太大,荔枝袋一沾水就变沉,几个果农年纪大了,搬几袋就喘得厉害。
林默脱下湿透的外套,露出里面的T恤,后背印着模糊的字——那是大学毕业时的文化衫,“天道酬勤”西个字被雨水泡得发涨。
“歇会儿吧。”
老李叔递来毛巾,“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让小伙子们来。”
林默摇摇头,扛起一袋荔枝:“王师傅说台风登陆前必须上高速,不然就封路了。”
他的肩膀被压得生疼,却不敢放慢脚步,每一步都踩在泥泞里,深一脚浅一脚。
突然,货车司机从驾驶室探出头:“小林,你手机响了!”
林默放下荔枝袋,手忙脚乱地掏手机,屏幕上显示“陌生号码”。
他划开接听,里面传来急促的喘息声:“是……是收荔枝的吗?
我家还有两亩糯米糍,能不能……能不能来收?
我儿子在医院等着手术费……”是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背景里有雨声和孩子的咳嗽声。
林默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堆了大半的货车:“地址在哪?
我们马上过去。”
老李叔听见了,拉住他:“别去了,那是陈家媳妇,她家在山坳里,路最难走,台风天去太危险。”
“她家荔枝好。”
一个年轻果农插嘴,“去年我尝过,甜得能粘住牙齿。
就是路不好,收购商嫌麻烦,都不去。”
林默望着远处被雨雾笼罩的山坳,那里隐约有片深绿。
他想起母亲说的,最甜的荔枝都长在最难走的地方。
“李叔,帮我盯着装车,我去去就回。”
“我跟你去。”
年轻果农拿起雨衣,“我熟路。”
摩托车在山路上颠簸,雨刮器根本赶不上雨的速度,眼前一片模糊。
路越来越窄,旁边就是陡峭的山坡,泥水顺着路面往下流,像条黄色的小溪。
“就在前面。”
年轻果农指着远处的木屋,“那就是陈家。”
木屋的篱笆歪歪斜斜,院子里的荔枝树被风吹得几乎贴地。
一个女人披着塑料布,正踮着脚摘高处的荔枝,怀里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看见林默,她手里的竹筐“哐当”掉在地上:“你真的来了!”
“婶,先别摘了,我们用梯子。”
林默扶起倒在地上的竹梯,“孩子怎么了?”
“发烧,医生说要住院。”
女人抹着眼泪,“他爸去城里打工,还没回来,这荔枝再不卖,手术费就凑不齐了……”林默的心像被什么揪了一下。
他爬上梯子,伸手够到最高处的荔枝,那串糯米糍特别饱满,红得发紫。
“这串好,能卖高价。”
他笑着说,手却被树枝划破了,血珠滴在荔枝上,红得发亮。
摘到一半,突然听见“咔嚓”一声,梯子晃了晃。
年轻果农大喊:“快下来!
树枝断了!”
林默赶紧往下爬,刚落地,身后的树枝就带着雨水砸了下来,正好砸在刚才站的地方。
女人吓得捂住嘴,孩子哭得更凶了。
“没事吧?”
年轻果农拉着他检查,“还好没砸到。”
林默摇摇头,捡起掉落的荔枝:“没事,这果子够甜,值了。”
他把所有荔枝装袋称重,数出三千块钱递给女人,“婶,这是定金,剩下的卖了再给你。”
女人愣住了:“这……这太多了,市场价没这么高……您的果子好,就值这个价。”
林默帮她把孩子抱进屋里,“我们先走了,您赶紧带孩子去医院。”
摩托车往回开时,雨里夹杂着冰雹,打在头盔上噼啪作响。
林默回头望,木屋的灯光在风雨中忽明忽暗,像颗倔强的星星。
五货车终于在中午十二点前驶上高速。
林默站在收费站旁,看着货车消失在雨幕中,才发现浑身都在发抖。
老李叔把金戒指塞回他手里:“拿着,叔信你了。
这戒指,该戴在你该戴的人手上。”
林默握紧戒指,金属的温度慢慢传到掌心。
远处的天空越来越暗,台风的先锋己经抵达,路边的广告牌被吹得摇摇欲坠。
“去镇上避避吧。”
老李叔拉着他,“你那出租屋怕是顶不住。”
林默点点头,跟着老李叔往镇上走。
路过刚才的榴莲摊,胖大叔塞给他个完整的榴莲:“拿着,路上吃。
刚才那姑娘,后来又回来了。”
“苏晴?”
林默愣住了。
“嗯,”大叔擦着桌子,“她回来捡那个榴莲核,嘴里嘟囔着什么‘真能结果?
’,还问我你是谁呢。”
林默的心莫名跳了一下。
他剥开榴莲,金黄的果肉在嘴里化开,甜得有些发腻。
雨还在下,但远处的云层似乎亮了些,像是台风中心的平静。
走到镇上的供销社,老李叔推开门:“进来歇歇,这是我老同学开的,安全。”
供销社里挤满了避雨的人,电视上正播着台风新闻。
林默刚坐下,手机突然响了,是货车司机:“小林!
不好了!
高速封了!
前面出车祸,我们被困在路上了!”
林默手里的榴莲掉在地上:“那荔枝怎么办?
会坏的!”
“我找了个临时冷库,先卸进去了。”
司机的声音带着杂音,“但这冷库贵得很,一天要两千块……”林默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摸了摸口袋,只剩下刚才找零的几十块钱。
戒指己经拿回来了,可现在,他连冷库费都付不起。
“怎么了?”
老李叔看出他不对劲。
林默把情况一说,供销社里顿时安静下来。
一个戴眼镜的老者突然开口:“我认识冷库老板,他是我学生。
我帮你说说,先欠着。”
“张老师!”
老李叔眼睛一亮,“您还认识他?”
老者笑了:“当年他穷得吃不饱饭,是你爷爷给了他半袋米,让他考上大学的。
这世上啊,因果循环,总会有人帮衬。”
林默望着窗外的风雨,突然想起祖父书上的话:“积著之理,务完物,无息币。
以物相贸易,***而食之货勿留,无敢居贵。”
原来真正的商道,不是算计,是懂得在风雨里,为彼此撑一把伞。
雨还在下,但林默的心里却渐渐亮了起来。
他捡起地上的榴莲核,小心翼翼地放进兜里。
也许明年春天,他该把它种在老李叔的荔枝园里,看看是不是真能长出希望。
远处的雷声越来越远,仿佛在为这场风雨中的约定,低声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