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攥着那沓带着典当行霉味的钞票时,出租屋的铁皮屋顶正被暴雨砸得像要炸开。
他数了三遍,两千九百八十块——比预想的少了二十,想来是那枚金戒指内侧刻的"默"字被当作划痕折价了。
母亲临终前把戒指按在他手心里说"这是林家最后的体面",此刻那点体面正沉甸甸地压在裤袋里,混着祖父那本泛黄的《史记》边角,硌得他肋骨生疼。
手机在枕头底下震动,是房产中介发来的最后通牒:"明早再不交房租,就请搬家公司上门了。
"林默划开屏幕,右上角的天气预报跳着刺目的红色预警,台风"山猫"正以每小时二十公里的速度逼近粤东沿海。
他忽然想起傍晚在典当行门口瞥见的新闻,潮汕荔枝产区因连月暴雨滞销,果农们正把烂在地里的果子往河里倒。
祖父的字迹在脑海里浮出来:"贱取如珠玉,贵出如粪土。
"他猛地从床底拖出落满灰尘的行李箱,把《货殖列传》折角塞进内袋,又翻出大学时跑业务穿的旧皮鞋。
鞋跟磨歪了,走起路来像踩在棉花上,但擦亮了鞋面,倒也能看出几分体面。
凌晨三点,暴雨稍歇的间隙,林默揣着全部家当钻进了去潮汕的夜班大巴,车窗外的城市霓虹在雨幕里碎成一片光斑,像极了他此刻被揉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人生。
大巴在泥泞的乡道上颠簸了七个小时,当林默踩着满裤腿的泥浆走进荔枝园时,台风前的闷热空气里正飘着甜腻的腐烂味。
漫山遍野的果树垂着沉甸甸的红果,树下却散落着更多开裂的果子,成群的果蝇嗡嗡地盘旋,把空气搅得粘稠。
"后生仔,你是来拍照的?
"一个戴草帽的老汉蹲在田埂上抽烟,烟袋锅里的火星在阴影里明灭。
他身后的竹筐里装着半筐荔枝,果皮己经发乌。
林默掏出手机,把昨晚存的收购价目表递过去:"李伯,我是来收荔枝的。
三块五一斤,现款结算。
"老汉抬起头,草帽下的眼睛浑浊却锐利:"你知道山猫今晚就到?
收回去喂猪都嫌运费贵。
""我运去深圳,"林默蹲下身捡起一颗完好的荔枝,指甲掐开薄皮,晶莹的果肉裹着水珠滚落,"超市里的妃子笑要卖十五块一斤,这里的果子这么好,不该烂在地里。
"李伯往地上啐了口烟渣:"前几天来个老板,说给五块,让我们摘了两千斤,结果货车开到半路就打电话说不要了,运费都不肯结。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瓦房,"村西头的阿梅,昨天抱着烂果子在祠堂哭,说女儿的学费都指望这季荔枝呢。
"林默的心沉了沉。
他摸出裤袋里的钱,又数了一遍,两千九百八十块,最多只能收八百多斤。
他忽然想起什么,解开背包拿出用红布包着的东西,层层打开,是那枚刚被赎回来的金戒指——他凌晨在典当行门口徘徊了半小时,终究没舍得把母亲最后的念想变成启动资金。
"李伯,这戒指能值五千块,"他把戒指放在老汉粗糙的手掌里,"您先拿着,我今天收的果子,按三块五一斤算,等卖了钱,连本带利还您。
要是我跑了,这戒指就归您。
"金戒指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内侧的"默"字像个倔强的印记。
李伯的手指摩挲着那字,忽然起身往瓦房走:"后生仔,我信你这字。
"两个小时后,林默站在祠堂前的晒谷场上,看着越来越多的果农挑着担子来送荔枝。
竹筐堆成了小山,红色的荔枝在晨光里闪着玛瑙般的光。
有人拿来杆秤,有人找来蛇皮袋,原本死气沉沉的村庄突然活了过来,连空气里的腐烂味都淡了些。
"林老板,这是我家最后两筐了,"一个穿碎花衫的女人把担子放下,额头上的汗珠滚进眼角,"要是卖不出去,娃下学期就只能退学了。
"林默接过筐子,指尖触到她磨破的肩膀:"嫂子放心,一定能卖出去。
"他掏出手机想联系货车,却发现信号时断时续。
台风的前锋己经掠过山头,树叶开始疯狂摇晃,天空被压成铅灰色。
"后生仔,镇上的货车都不敢来了!
"李伯举着老式收音机跑过来,喇叭里的天气预报嘶嘶作响,"说晚上有十二级大风!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刚才还热热闹闹的晒谷场,突然被恐惧攥住了喉咙。
有人开始往回挑果子,有人蹲在地上叹气,穿碎花衫的女人捂着嘴呜咽起来。
林默望着那堆像小山一样的荔枝,忽然想起祖父书里夹着的老照片,年轻的祖父站在同样的晒谷场上,身后堆着金灿灿的稻谷,照片背面写着"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他猛地扯开衬衫领口,对着人群喊道:"有三轮车的都推出来!
我们自己往县城运!
"暴雨在午后倾盆而下时,林默正骑着一辆借来的三轮摩托在盘山路上飞驰。
车斗里的荔枝用塑料布裹了三层,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眼睛,辣得生疼。
后视镜里,跟着七八辆三轮车,像一串在雨幕里颠簸的萤火虫。
转过一道弯时,车轮突然打滑,整辆车往悬崖边冲去。
林默死死攥住车把,脚蹬在泥地里划出两道深沟,车斗里的荔枝滚落下来,在雨里摔得西分五裂。
他正想跳下车去捡,身后突然传来刺耳的刹车声——一辆白色轿车在他身后几米处停下,溅起的泥水打了他满身。
车窗摇下来,露出苏晴那张画着精致妆容的脸,只是此刻被雨水淋得有些花:"林默?
你疯了?
"林默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认出这是昨天在榴莲摊遇到的女人。
她今天穿了条白色连衣裙,此刻裙摆沾着泥点,像只受惊的天鹅:"苏小姐,你怎么在这?
""我爸让我来看看果园损失,"苏晴皱着眉看他车斗里的荔枝,"这些烂果子运去给谁?
""给需要的人,"林默弯腰去捡滚落的荔枝,"总比烂在山里强。
"苏晴突然笑了,笑声在雨里显得格外清脆:"你知道这车荔枝值多少钱吗?
还不够我这身裙子的零头。
"她推开车门,踩着高跟鞋在泥地里崴了一下,"我爸说,做生意要看回报率,你这种赔本买卖,做了也是白做。
"林默首起身,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滴:"苏小姐,你吃过荔枝蜜吗?
"他指了指远处在雨里穿梭的三轮车,"那些果农凌晨三点就起来摘果子,手指被刺扎得全是血。
他们不要回报率,只要能给娃交学费,给老人买药。
"苏晴的笑容僵在脸上。
她看着林默弯腰把摔烂的荔枝捡进筐里,动作仔细得像在拾起什么珍贵的东西。
风卷起他湿透的衬衫,露出消瘦却结实的肩膀,那上面还留着昨天被榴莲砸中的淤青。
"我送你一程吧,"她突然说,"后备箱能放两筐。
"轿车在暴雨里艰难前行,后备箱里的荔枝香混着苏晴身上的香水味,在车厢里弥漫成一种奇怪的气息。
林默看着窗外掠过的雨帘,忽然想起什么:"苏小姐,你家是做水果生意的?
""嗯,丰收集团听过吗?
"苏晴转动着方向盘,"我爸是董事长。
"林默的心猛地一跳。
祖父的日记本里提过这个名字,说当年在潮汕做化肥生意时,曾和一个姓张的老板有过节。
他正想问些什么,苏晴的手机响了,她接起电话,语气突然变得恭敬:"爸,我在半路上...遇到个收荔枝的...嗯,有点意思..."挂了电话,苏晴看他的眼神多了些探究:"我爸说,让你晚上来家里吃饭。
"林默愣住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浆的裤子,又看了看苏晴精致的妆容,突然觉得这场雨把两个世界都泡得发胀,却偏偏让它们撞到了一起。
车快到县城时,苏晴突然指着路边的广告牌:"你看,这是我们集团的进口水果广告。
"广告牌上的进口芒果色泽鲜亮,标价二十八元一斤。
林默望着窗外闪过的荔枝园,轻声说:"范蠡当年在陶地经商,说夏则资皮,冬则资絺。
他从不赚快钱,只赚该赚的钱。
"苏晴踩了脚刹车,车子在积水里划出一道弧线:"你总提范蠡,可你知道他最后为什么要带着西施跑吗?
因为他看透了,再精明的商人,也斗不过权力。
"她转过头,雨丝打在她睫毛上,"我爸说,你爷爷当年就是太信那些大道理,才把家业赔光的。
"林默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膝盖上的塑料布。
祖父临终前说过,当年确实亏了一大笔钱,但不是因为傻,是把货低价卖给了遭灾的乡亲。
他想反驳,却看见苏晴眼里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像雨里的湖面,藏着他看不懂的涟漪。
傍晚时分,台风登陆的预警声在县城的广播里回荡。
林默把最后一筐荔枝搬进临时租来的仓库,手机突然响了,是李伯打来的:"后生仔,阿梅家的瓦房漏雨,她男人在外地打工,你能不能来搭把手?
"林默抓起雨衣就往外跑,刚冲进雨里,就看见苏晴的车停在路边。
她摇下车窗,递给他一把黑色的伞:"我跟你一起去。
"阿梅家的瓦房在山坳里,屋顶己经塌了一角,雨水顺着破洞往屋里灌。
林默爬上屋顶补漏时,看见苏晴蹲在屋里帮阿梅转移稻谷,白色连衣裙沾满了谷糠,却动作麻利得不像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你怎么会这些?
"林默从屋顶跳下来时,听见苏晴在教阿梅用塑料布防潮。
"我小时候在乡下外婆家住过,"苏晴擦了把汗,指尖沾着谷粒,"我爸说,知道底层人怎么活,才能知道钱该往哪赚。
"她顿了顿,"但他也说,永远别跟底层人共情,那会让你手软。
"林默望着屋外越来越大的雨,突然笑了:"范蠡说得时无怠,时不再来。
但他也说贵出如粪土,贱取如珠玉。
赚钱和帮人,有时候不矛盾。
"苏晴没说话,只是低头把散落的稻谷扫进袋子里。
风从破窗灌进来,吹起她耳边的碎发,林默突然发现她耳垂上有颗小小的痣,像颗没长熟的荔枝核。
这时,仓库老板打来电话,声音带着哭腔:"林老板,快来!
你的荔枝被水淹了!
"等他们赶到仓库时,积水己经没过脚踝,荔枝在水里泡得发胀。
林默跳进水里搬箱子,苏晴也跟着跳进来,高跟鞋陷在泥里,干脆脱了鞋光脚踩在水里。
两人把荔枝往高处挪,泥水溅了满身,却谁也没说话,只有雨声和喘息声在仓库里交织。
"你看,"苏晴突然指着漂在水上的一颗荔枝,"再努力也没用,该损失的还是会损失。
"林默把最后一箱荔枝搬上货架,抹了把脸:"范蠡三次散尽家财,不是因为他傻,是因为他知道,留着钱没用,留着人心才有用。
"他从水里捡起那颗荔枝,剥开皮塞进嘴里,"你尝尝,就算泡了水,还是甜的。
"苏晴犹豫了一下,接过他递来的荔枝。
果肉在舌尖化开时,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外婆给她剥荔枝的样子,那时的荔枝没有进口芒果贵,却甜得能把夏天都酿成蜜。
台风最猛烈的时候,他们被困在了仓库里。
林默找出仓库角落里的旧收音机,调到本地频道,里面正播放着果农自救的新闻。
苏晴靠在墙角玩手机,突然"咦"了一声:"我爸发朋友圈了,说要高价收购受灾荔枝,捐给灾区。
"林默凑过去看,照片里的张董事长站在荔枝园里,笑容满面地和果农握手。
苏晴突然笑出声:"他昨天还说这些荔枝一文不值。
""为什么?
"林默不解。
"因为今天早上,市里的领导说要关注灾情,"苏晴滑动着屏幕,"我爸最会做这种顺水人情,既赚了名声,又能拿到政府补贴。
"她抬头看林默,"这才是真正的商道,你学的那些,早就过时了。
"林默没说话,只是把祖父的《史记》从背包里拿出来。
借着手机屏幕的光,他指着"范蠡三徙,成名于天下"那行字,轻声念:"他不是在逃跑,是在找真正能做事的地方。
"外面的风声像野兽在咆哮,仓库的铁皮门被吹得哐哐作响。
苏晴看着林默专注的侧脸,突然觉得这个总把范蠡挂在嘴边的男人,像颗被暴雨冲刷的荔枝,外壳粗糙,内里却藏着不肯腐烂的甜。
深夜,台风过境的间隙,林默接到了超市的电话,说愿意按八块钱一斤收购这批荔枝。
他算了算,除去成本,还能赚两千多块,刚好够给李伯赎回戒指,再交上房租。
"你要发财了,林老板。
"苏晴靠在门框上,看着他在本子上算账。
林默摇摇头:"我想按五块钱卖给超市,"他指着账本上的数字,"多出来的钱,给阿梅修房子。
"苏晴挑眉:"你跟钱有仇?
""我爷爷说,钱像水,流得太快会淹死人,流得太慢会发臭,"林默合上本子,"刚好够用,就是最好的。
"他抬头看苏晴,"明天跟我去深圳吗?
看看这些荔枝怎么变成学费和药钱。
"苏晴望着窗外渐渐放晴的天空,星星从云缝里钻出来,像撒在黑布上的荔枝核。
她突然想起父亲书房里的那句话:"商人的最高境界,是让别人看不出你在赚钱。
"或许这个总提范蠡的男人,早就懂了这个道理。
"好啊,"她突然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我倒要看看,你的珠玉,能不能敌过我的粪土。
"林默看着她眼里的光,突然觉得这场台风没白来。
它毁掉了很多东西,却也让埋在泥土里的种子,看见了发芽的可能。
就像祖父说的,商道不是算计,是懂得在风雨里,给别人留一把伞,也给自己留一条路。
仓库外,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照在湿漉漉的荔枝园上,那些幸存的果子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无数颗等待被发现的珍珠。
而远处的公路上,一辆白色轿车正载着两个价值观截然不同的人,往未知的远方驶去,车斗里的荔枝香,混着雨后的青草味,在风里飘出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