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开灯。
黑暗是她的朋友,是她此刻唯一可以坦诚相待的知己。
这个房间,是沈曼君亲手为她布置的。
墙壁是甜腻的草莓牛奶色,巨大的蕾丝花边从天花板垂下,像一张温柔的蛛网。
书架上没有商业期刊,只有一排排包装精美的童话书。
衣柜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公主裙,每一件都价值不菲,每一件都让她感到束缚。
二十二年来,她就住在这个精心打造的童话布景里,扮演着一个乖巧、听话、没有攻击性的公主。
一个假公主。
现在,童话结束了。
苏晚走到衣柜前,拉开柜门。
那些华美的裙子,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中,泛着幽灵般的光泽。
她没有碰它们。
她只是蹲下身,从衣柜的最底层,拖出了一个黑色的、最简单的行李箱。
是她自己买的。
拉链拉开,发出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开始收拾东西。
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庄重。
她没有收拾那些裙子,没有碰那些珠宝,甚至没有看一眼梳妆台上那些昂贵的护肤品。
她只拿了三套最简单的便服,黑、白、灰,是她衣柜里唯一的素色。
她拿了她的笔记本电脑。
那是她的剑,她的王国。
她拿了书桌上那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百年孤独》。
然后,就再也没有了。
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孩,在这个家里的人生,只装满了这个20寸的行李箱。
剩下的,都是属于“凌家养女”这个角色的戏服和道具。
她把行李箱合上,放在门边。
然后,她才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信封。
纸张很薄,在她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感觉有千斤重。
她没有急着打开,只是把它放在手心,感受着它的质感,它的温度。
或者说,冰冷。
这就是价格。
二十二年养育之恩的价格。
五年来呕心沥血、暗中扶持的酬劳。
她扮演一个完美女儿二十二年的薪酬。
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她终于,还是打开了信封。
里面没有信,只有一张银行卡,和一串钥匙。
钥匙上挂着一个精致的金属牌,上面刻着一个陌生的地址。
市中心,最高档的楼盘之一。
她知道那个地方。
她也知道,那把钥匙通往的,不是家,是一个更华丽的笼子。
一个用愧疚和施舍打造的,流放之地。
银行卡的背面,用一张小小的便利贴,写着密码。
是她的生日。
看到那串数字的瞬间,苏晚的呼吸停滞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揉碎。
一种尖锐的、密密麻麻的疼痛,从胸口蔓延至西肢百骸。
原来,极致的讽刺,是会带来生理性疼痛的。
她的生日。
她被抱进这个家的日子。
她成为“凌晚”的之日。
他们用她人生的“开始”,作为她“结束”的密码。
多体贴。
多残忍。
苏晚缓缓地闭上眼睛,将那张卡和钥匙紧紧握在手心。
冰冷的金属和塑料硌着她的掌心,那点微弱的刺痛感,反而让她混乱的大脑清晰了一点。
不能哭,她告诉自己。
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
它既不能换回失去的亲情,也不能改变既定的事实。
它只会让你显得像个输家。
而她,苏晚,从来不做输家。
她在黑暗中站了很久,久到双腿都有些麻木。
然后,她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再无半分涟漪。
她拉起行李箱,走出了房间。
走廊的灯光很亮,亮得有些刺眼。
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楼下客厅里,凌振雄和沈曼君都坐在那里。
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看电视,只是僵硬地坐着,像两尊等待着什么的雕塑。
听到她下楼的脚步声,他们同时抬起头。
沈曼君的眼睛又红又肿,看到她手里的行李箱,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她想站起来,想说些什么,却被凌振雄用眼神制止了。
凌振雄的脸色很难看,混杂着愧疚、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解脱。
苏晚的脚步没有停顿。
她拉着箱子,一步一步地走下那道盘旋的楼梯。
楼梯的墙壁上,挂满了这个家庭的“幸福”瞬间。
五岁时,她骑在凌振雄的脖子上,笑得像个傻瓜。
十岁时,沈曼君为她梳着辫子,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十八岁时,她考上大学,他们一家三口在校门口拍了合影,笑得那么灿烂。
一张张照片,就是一道道凌迟的刀口。
她曾以为,这些就是她存在的证明。
现在她才明白,这些只是一个巨大谎言的组成部分。
墙上那个笑得天真烂漫的女孩是谁?
是一个被精心喂养的替代品?
是一个他们用来填补内心空虚的影子?
她不知道。
也不想再知道了。
她走到客厅中央,停下脚步。
客厅里的空气,比晚餐时更加凝固。
那座老式摆钟的滴答声,此刻听起来像是催命的鼓点。
“爸,妈。”
她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我走了。”
沈曼君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哭出了声。
那哭声压抑而痛苦,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小晚……”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外面……外面要下雨了……明天……明天再走好不好?”
一个多么无力的挽留。
苏晚看着她,这个她叫了二十二年“妈妈”的女人。
她看到了她眼中的不舍和痛苦,但也看到了那痛苦背后,更深层的,对亲生女儿的渴望。
她的不舍,只是习惯。
她的痛苦,只是良知。
苏晚的心里,最后一点温情,也在这压抑的哭声中,被消磨殆尽。
她摇了摇头。
“不了。”
她说,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今晚就走。”
她不想再待下去了。
多待一秒,都是对自己的***。
她转向凌振雄,那个始终沉默的男人。
她知道,这个家里,真正做决定的人,是他。
“爸,”她看着他,“谢谢你们。
以后……多保重。”
凌振雄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他看着她,眼神复杂得像一片深海。
他想说点什么,或许是道歉,或许是嘱咐。
但最终,他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好。”
一个字,便为这二十二年的父女情分,画上了句号。
苏晚不再停留。
她拉起行李箱,走向那扇沉重的,雕花的玄关大门。
每一步,都像踩碎了自己过往的倒影。
在她身后,沈曼君的哭声越来越大,撕心裂肺。
“小晚!
对不起……我们对不起你……”苏晚的背影,只是微微一顿。
她没有回头。
对不起?
如果道歉有用,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伤心事了。
她伸出手,握住了冰冷的黄铜门把手。
就在这时,外面“轰隆”一声,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将整个世界照得惨白。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她拧开门锁,拉开了那扇门。
一股夹杂着泥土腥气的冰冷空气,瞬间涌了进来,吹乱了她的头发。
门外,是一个风雨交加的世界。
门内,是她再也回不去的,虚假的温暖。
她没有犹豫,拉着箱子,迈了出去。
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衣服,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和什么温热的液体混在了一起。
她己经分不清,那到底是雨水,还是眼泪。
她没有回头。
她只是听见,身后那扇大门,“砰”的一声,被风重重地关上了。
那声音,像是这个家,对她说出的,最后一句,也是最决绝的一句:再见。
不,是再也不见。
苏晚站在瓢泼大雨里,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她的身体,她的灵魂。
她抬起头,看向凌家别墅那灯火通明的窗户。
温暖的光,透过玻璃,和雨幕交织在一起,显得那么遥远,那么不真实。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房子里的一切,都再也与她无关了。
他们的喜悦,他们的悲伤,他们即将开始的,真正的一家三口的生活。
她只是一个过客。
一个……被清理出局的,多余的人。
口袋里的钥匙和银行卡,被雨水浸透,变得更加冰冷。
它们不是遣散费。
它们是一份战书。
一份来自命运的,冰冷的战书。
苏晚深吸了一口雨中湿冷的空气,然后缓缓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微笑,带着雨水的冰冷,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很好,她想。
游戏,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