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终于耗尽了它的狂暴,变成了连绵不绝、冰冷刺骨的寒雨。
天牛村浸泡在无边的湿冷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
村东头那片昨日还洋溢着丰收喜悦、此刻却弥漫着浓重血腥气和焦糊味的麦田,如同一个巨大的、流着脓血的疮疤,烙印在每一个村民的心头。
田老蔫家那间低矮破败的茅草屋,在凄风苦雨中更显摇摇欲坠。
屋内,一盏如豆的油灯在灌入的寒风中挣扎摇曳,将墙上两道被雨水冲刷得几乎看不清的、扭曲拉长的影子,映照得如同索命的鬼魅。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草药、血腥气和一种绝望的腐朽气息。
田老蔫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上盖着一条打满补丁。
几个胆大的村民,硬着头皮将他架了回来。
此刻,他枯槁的脸上毫无血色,颧骨高耸,嘴唇干裂发紫,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嗬嗬”声,那声音在死寂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和瘆人。
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里面交织着极度的恐惧、绝望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祥瑞”的卑微祈求。
他全身的力气,似乎都用来维持这艰难的喘息。
门,被猛地撞开!
一股裹挟着血腥、泥腥和焦糊味的湿冷空气狂涌而入,瞬间扑灭了本就微弱的油灯!
屋内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和远处隐隐传来的、尚未完全熄灭的老槐树燃烧的“噼啪”声。
“老蔫……老蔫哥……”王婆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哽咽,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用湿透布片包裹的襁褓。
黑暗,仿佛凝固了。
“咳咳……咳咳咳……”田老蔫的咳嗽声骤然变得急促而猛烈,如同濒死的野兽在嘶嚎。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枯瘦的手在黑暗中徒劳地抓挠着冰冷的土炕。
“秀……秀娘……孩……孩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抠出来的血块,带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王婆抱着襁褓,如同抱着一个滚烫的烙铁,又像是抱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灾厄之源。
她站在门口冰冷的雨水中,牙齿咯咯作响,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能说什么?
说这娃娃安静得让人毛骨悚然?
说老天爷降下紫雷劈了老槐树?
说全村人都把这娃娃当成了克死爹娘的灾星?
无尽的恐惧和一种莫名的负罪感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的沉默,在田老蔫耳中,却如同最残酷的判决。
那代表着最坏的结果,己经降临!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绝望嘶吼,猛地从田老蔫干瘪的胸腔里爆发出来!
那声音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不甘和彻底崩溃的疯狂!
他身体剧烈地弹起,像一条离水的鱼,在冰冷的土炕上疯狂地抽搐、扭动!
“嗬……嗬嗬……”他的喉咙里发出恐怖的、如同破旧风箱被彻底撕裂的声响。
紧接着,在窗外微弱天光映照下,王婆惊恐地看到——一股股粘稠的、暗红色的血沫,如同失控的泉眼,从田老蔫大张的口中狂喷而出!
那血沫带着泡沫,喷溅在冰冷的土墙上,喷溅在污浊的炕席上,喷溅在空气中,散发出浓重的铁锈般的腥气!
“哇——!”
就在这令人肝胆俱裂的喷血声中,王婆怀里的襁褓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响亮而持久的啼哭!
那哭声异常尖锐,穿透了雨幕,穿透了茅屋的破败墙壁,在死寂的村庄上空盘旋,仿佛在宣告一个孤儿的诞生,又像是在为即将彻底离去的父亲奏响最后的挽歌。
这婴儿的啼哭,如同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田老蔫濒死混乱的意识里。
他扭曲的身体猛地一僵,喷涌的血沫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在生命最后、也是最黑暗的尽头,他那双因痛苦和失血而涣散的瞳孔里,却诡异地映照出襁褓的方向——仿佛穿透了黑暗,看到了什么。
他沾满血沫的嘴唇,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扭曲、诡异、却又带着一种病态满足感的笑容。
沾满血污的手,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朝着哭声传来的方向,虚弱地、却又固执地伸去。
“……祥……瑞……”两个破碎的音节,如同气泡般,从他满是血沫的喉咙里艰难地溢出。
那只伸向虚空的手,终究没能触碰到任何东西。
它猛地一沉,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炕沿上。
田老蔫圆睁的双目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空洞地望着屋顶漏雨的破洞,映着外面灰蒙蒙、永无止境的雨空。
身体最后抽搐了几下,彻底归于死寂。
屋内的血腥味浓得化不开,混合着雨水的湿冷和婴儿持续的、尖锐的啼哭声,构成了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王婆抱着啼哭不止的婴儿,站在门口冰冷的雨水中,浑身冰冷,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她看着炕上那具迅速冷却、在微弱光线下显得狰狞恐怖的尸体,又低头看看怀里这个刚刚啼哭就仿佛宣告了父亲死亡的婴儿,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妖孽……真的是妖孽啊……”她牙齿打颤,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抱着襁褓的手抖得几乎抱不住。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仿佛田老蔫那空洞的眼睛还在死死盯着她,盯着她怀里的灾星。
她猛地转身,如同被恶鬼追赶一般,抱着那啼哭的婴儿,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了外面连绵不绝的凄风苦雨之中,只想逃离这个被死亡和诅咒笼罩的屋子。
破败的茅屋内,只剩下田老蔫僵硬的尸体,和满屋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冰冷的雨水从屋顶的破洞滴落,砸在炕沿上,发出单调而绝望的“滴答”声,仿佛在为这个刚刚失去所有庇护、注定坎坷的幼小生命,敲响命运的丧钟。
襁褓中的婴儿——田生,在王婆冰冷而恐惧的怀抱里,在无边无际的冷雨中,声嘶力竭地啼哭着。
这哭声,是他降临人世后,除了死亡和诅咒外,发出的第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清晰的信号。
只是这信号,注定被恐惧解读为不祥的哀嚎。
他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无依无靠的孤儿,背负着“克死双亲”的血色烙印,被遗弃在冰冷而充满敌意的世界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