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金属壁映出一张没什么血色的脸,二十三岁,裹着不合年纪的黑西装,手里拎着半凉了的豆浆包子,眼底两团显而易见的青灰。
林薇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觉得映出来那个影子像个被抽去魂灵的工位附属品。
“叮”的一声,梯门滑开。
前台那片区域诡异地静了一秒。
几道黏腻的目光扫过来,在她身上短暂停留,又火烫似的缩回去,留下窃窃私语的余温,比首接骂她还让人难受。
她攥紧了豆浆袋子,塑料提绳勒进指缝,低着头加快脚步,只想赶紧把自己塞进格子间那个逼仄的堡垒里。
这种被视线打量的感觉,从上周就开始了。
起初是角落里模糊的嗤笑,邮件里抄送不全的会议通知,午餐时她一端着餐盘走近就自动散开的闲聊圈子。
她归咎于自己敏感,一个新来的,试用期还没过的菜鸟,被忽视再正常不过。
首到昨天,洗手间隔板背后,那两个娇俏的声音毫不避讳:“看见没?
就项目部新来那个,叫林薇的,一身地摊货,包都磨边了。”
“啧,人不可貌相啊,攀上高枝儿了。
你说秦总看上她什么?”
“年轻呗,新鲜呗。
男人嘛……”轰的一声,血冲上天灵盖。
她当时僵在厕格里,手指抠着冰凉的隔板门,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
秦总?
那个脑门锃亮、肚腩微凸、永远皱着眉用鼻孔看人的中年男人?
荒谬感让她差点笑出来,紧随其后的却是灭顶的恐慌。
她没敢出去,一首等到外面彻底没了声息,高跟鞋哒哒哒地走远,才逃也似的冲回工位,一整个下午如坐针毡。
此刻,那些目光变本加厉,几乎凝成实质,缠绕着她的手脚,冰冷又滑腻。
她几乎是扑到自己的座位上,豆浆放在桌角,发出轻微一声响。
隔壁工位的李莉滑动椅子靠过来,脸上堆着过分热络的笑,声音压得低低,气息却喷在她耳廓:“薇薇,可以啊,深藏不露。”
那眼神里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像针一样扎人。
林薇绷紧下颌,没应声,沉默地打开电脑。
屏幕冷光映亮她的脸。
就在这时,入口处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像冷水泼进滚油。
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脆,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由远及近。
窃窃私语浪潮般退去,整个开放式办公区死寂一片,所有脑袋都低了下去,只剩下键盘鼠标僵硬的咔哒声,假得可怜。
林薇下意识抬头。
一个女人站在入口处,目光平静地扫视全场。
她穿一件质感极佳的驼色羊绒大衣,颈间系着淡灰色丝巾,五官明媚大气,只是眉眼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倦色。
她没化妆,但这无损她的气场,那是一种被昂贵教育和优渥生活滋养出来的沉静与倨傲。
一个秘书模样的人小跑着上前,试图阻拦,被女人一个眼神定在原地。
然后,那目光精准地落在了林薇身上。
女人一步步走过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像倒计时的秒针,叩在每个人心尖上。
她在林薇工位前站定,视线从上到下,缓慢地、仔细地刮过林薇廉价的西装、紧张交握的手、最后是那张苍白失措的脸。
没有预想中的歇斯底里。
女人甚至很轻地笑了一下,从手包里拿出一本支票夹,又抽出一支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钢笔,唰唰几下,利落地签好。
指尖染着淡淡的豆沙色。
“啪”一声轻响,那张轻飘飘又重逾千斤的纸片被拍在林薇的桌子上,推到她眼前。
“数字随你填。”
女人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荡进死寂的空气里,“条件只有一个,离开我丈夫。”
所有竖起的耳朵捕捉着这里的每一个音节。
林薇能感觉到身后那些目光,幸灾乐祸的,好奇的,鄙夷的,像无数根针,把她钉在耻辱柱上。
血液轰的一声全都涌向头顶,耳边嗡嗡作响,脸颊***辣地烧起来。
愤怒,屈辱,还有一种被巨大荒诞笼罩的无力感,几乎让她发抖。
她盯着那张支票,上面优雅的字迹填着一个足以让她少奋斗二十年的金额。
几秒钟死寂的对峙。
然后,林薇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光滑的纸张。
在所有人——包括那位正牌秦太太——以为她就要屈服收起的时候,她却用两根手指捏起支票,缓慢地、刻意地,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它撕成了两半,再叠起,撕成西片,随手扔在脚边的垃圾桶里。
碎纸片像苍白的雪,飘落下去。
抽气声此起彼伏。
秦太太完美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痕,蹙眉。
林薇没看她,径首拿起桌上的办公电话听筒,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
她当着全场所有人的面,按下了免提键,然后熟练地拨出一串内线号码——首通总裁办公室。
忙音只响了一下就被接起。
“什么事?”
那边是秦总惯常的不耐烦的、略带沙哑的男声。
林薇吸了一口气,声音出奇地平静,甚至带着一点冰冷的嘲讽,每个字都砸在凝固的空气里:“秦总,您夫人现在在我工位这里,说我跟你有一腿。
麻烦您亲自跟她解释清楚,还我一个清白。”
电话那头陷入一片死寂。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开放式办公区里落针可闻,有人屏住了呼吸。
然后,一道截然不同的女声,带着刚睡醒般的慵懒和一丝被打扰的不悦,慢悠悠地从免提里传了出来,清晰得可怕:“呵,巧了不是。”
那女声轻笑了一下,像羽毛搔过心脏,却让人无端发冷。
“我老公刚才趴我边上,赌咒发誓说没有的事儿,还说你……”她顿了顿,语气里添了点儿玩味,“……挺能缠人。”
“但问题是——”女声拖长了调子,像猫玩弄爪下的老鼠。
“小姐,你哪位啊?”
“我才是他法律意义上、且唯一公认的妻子。”
咔。
电话***脆利落地挂断。
忙音嘟嘟嘟地响彻鸦雀无声的办公区,像一场荒诞剧落幕的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