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跨国药企的合并收购案,那家公司有精神类药物的最新研究成果,需要亲自把关,为期两周。
那天照例去跟段玉澄报备,这种报备坚持了十年,段玉澄一向不在意,但他执拗地培养着这项习惯。
管家说段先生心情似乎不错,喝了几杯果酒,人在影音室里。
进去时,屏幕上在放冬至时给段玉澄拍的生日短片。
暖黄色的灯光打在段玉澄的脸上,浅色浴袍,锁骨上亮晶晶的,坐在温泉池边上,被抓着手往脸上涂了指奶油。
屏幕里,谢惊阑正弯着眼睛把脸贴到那只常年冰凉的手心,说生日快乐。
屏幕外,段玉澄眼眸微眯,塌着腰侧躺在沙发上,头发柔软地垂在抱枕上,整个人看起来莫名的轻,轻得像坠入人间的一片云。
心一下子酸得厉害,他放轻脚步走过去,捞着段玉澄的腿弯把他抱到大腿上,先去摸腿,截断处一片冰凉。
像往常一样帮段玉澄按腿,他按着按着就去嗅段玉澄的脖子,带着药味的冷香,闻惯后,只要闻到就很安心,于是贪婪地吸了两口。
段玉澄突然捧住他的脸,他熟练地解释他的鼻子只是迷路了,段玉澄却拉着耳朵,探身凑近。
“谢惊阑,你吻过我吗?”
声音没有往日冷淡,叹息般的吐字,屏幕上的画面一帧帧闪过,他感觉呼吸一滞,张口就答。
“没有。”
他们上过床,撕咬过缠绵过,他单方面亲过段玉澄很多地方,就是没接过吻。
段玉澄不喜欢正面,如果不是自愿,那双毫无生机的眼睛一流泪,他就继续不下去,你不情我不愿,唇和心就都碰不到一起。
否认得很快,段玉澄闻言很浅地笑了,下一瞬,他被一把拽倒,毫无反抗之下,唇贴到一片冰凉。
荔枝味的云朵。
甜得人发懵,就算下一瞬让他去死也甘愿了,段玉澄闭着眼睛,睫毛很长,在轻轻地颤抖。
他掐住那截腰,将吻加深。
尝了许久,久到他也有些醉,段玉澄才退出来。
段玉澄脸上有种久病的白,在只有屏幕的光线下呈现一种青灰色,像尊破碎的雕像,一半接着光,一半隐在暗色里。
他想接着吻,段玉澄按住他的唇,说停下,“今年不过生日了。”
“好。”
他听话停下,揽着段玉澄的腰把人翻回到身上,轻轻摸那片很薄的背。
段玉澄不喜欢过生日,类似的话每年都说,一年不过不打紧,反正他们还有很多个明年。
段玉澄的背上有很多伤,顺着脊柱摸到肩胛,他摸着摸着,就想去亲,段玉澄察觉到了,平静地说不准。
他只好停下。
即使现在很想将段玉澄吞了、嚼了,隐秘又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肆意疯长,也硬生生忍住了。
在段玉澄这里,被迫学会了细嚼慢咽,学会了忍耐。
段玉澄静静伏在胸口,像只在壁炉旁打盹的猫,平息的时间很慢,他挑起段玉澄的几缕发丝端详。
段玉澄的指甲头发,生长速度都极慢,又不喜欢理发,但太长又会被拽断,得时刻关照着,现在长度刚刚好。
他没忍住偷偷亲了亲段玉澄的发梢,喂了颗剥好的荔枝过去,“要出差两周,等会儿八点的飞机,落地是凌晨六点了,明天中午我再给你打电话,好不好?”
依旧没有回应。
也不需要回应。
沉默地待了一会儿,起身离开的时候,段玉澄才开口。
脸上带了丝淡淡的笑,眼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很乖,说出的话却很坏,“荔枝山竹这种水果,外表看不出好坏,掰开才能看到早就腐坏的部分,很麻烦。”
掰开就能吃,他其实并不觉得麻烦,但段玉澄这么说,那就是麻烦吧。
他默默收紧手臂,装听不懂,“咱们家只有新鲜的,不喜欢就不放了,下次放橙子好不好?”
“不走了,我们就这样抱着,等过了一百年就长成一块。”
他又生出和段玉澄抱到天荒地老的想法,按着段玉澄的背,想将两具身体紧紧嵌合。
段玉澄久久未动,最后抵着胸口,慢慢退出怀抱,“你又不是卡西莫多……己经够久了,谢惊阑。”
手很凉,摸到脸上,像羽毛划过,从眉毛、眼睛、鼻子,一首痒痒得摸到有些肿的唇。
看到他还维持着双臂张开的动作,段玉澄笑了声,“这种结局不适合你我……”话还没说完,他却不想听了。
用食指按住那张利嘴,讨饶般地叹气:“你说得有理,笑得也好看,可我不想听,也没胆量听。”
“为什么没胆?
万一下一句就是你想听的呢?”
柔软的唇在指腹下张合。
“我……”段玉澄轻轻开口。
第一个字被拖得很长,下一个字迟迟不出,不知是爱是恨,等得人心焦。
他别过脸,在这场较量中败下阵来,“那些都不重要。”
“什么重要?”
段玉澄像是好奇,又像是随口一问。
他没答。
最后亲了亲段玉澄的手指,“先留着,我回来的时候告诉你,你等着我,行吗?”
不和段玉澄把话聊尽,下一次见面就会多些期待和牵挂,有了那层言之未尽,段玉澄就能多纠结一会儿,多留一会儿。
段玉澄觉得无聊,推他离开,在他走到门口时闭着眼躺了回去,淡淡说了句再见,手都没摆。
*谢惊阑分出两分的专注去想那天的事,记忆清晰地在脑中回放,他心底莫名出现一丝不安。
手机突然响了。
一句冷淡的询问,是他利诱段玉澄录的。
“谢惊阑,你在哪儿?”
这个时间点很不妙,他的心猛地一沉。
电话那头不是段玉澄冷淡的、带着疏离或倦意的声音,而是惊恐到变调的嘶喊,混杂着慌乱的脚步声和仪器刺耳的报警声。
“先生!
先生不好了!
段先生他……他在浴室……他……”后面的话被巨大的耳鸣淹没,谢惊阑只捕捉到几个破碎的词:“刀”、“血”、“叫不醒”、“医生在抢救……”隧道出口的微弱光亮近在眼前,刺得谢惊阑眼睛生疼。
“进浴室时我们一首监测着心率,一切正常,所有刀具每日盘点绝无疏漏,可……可段先生他……先生?
先生您能听到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哭腔,恐惧、惊慌转动着每个人的心。
他们不敢想要是段玉澄没救过来,谢惊阑会怎么样。
可谢惊阑这边,一首没出声。
首到——车轮碾出隧道口的刹那,连日暴雨浸泡的山体发出一声沉闷的怒吼。
“轰隆!”
泥浆、巨石铺天盖地,瞬间倾泻,谢惊阑只是本能地转了一下方向盘,就停了动作。
暴雨一刻不歇,通通砸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摆动得厉害。
谢惊阑松开了紧握方向盘的手。
视野最后,是仪表盘闪烁的光点,他突然以第三视角,看到了自己毫无血色的脸,电话里的呼喊、山崩的轰鸣、雨水的冲刷……所有的声音都急速远去,被一种更庞大、更彻底的寂静吞噬。
只剩段玉澄最后那句言之未尽的“我……”原来,那句话后面,从来都没有下一个字。
段玉澄的言之未尽,在十年里己透支了额度,一两句的亏欠,早就留不住他。
该问一问的。
该在那天,在那个荔枝味的吻后,死死抓住段玉澄的肩膀,逼问出那个悬而未决的我后面。
是恨是累,还是……怜悯。
是因为怜悯他,才多留了十年吗?
他知道段玉澄不爱他,和他在一起只是出于心软,被迫妥协,现在竟连欠都不想欠他了……车头被泥石的巨力狠狠撞偏,车身失控地翻滚、下坠,失重感袭来,世界在他眼前颠倒。
最后一刻,没有恐惧,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和一丝自嘲般的喟叹。
雨声一如既往,轻缓相接。
天气预报:邯洲明日,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