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沉默的教室阳光透过蒙着一层灰垢的玻璃窗,斜斜地照进初三(二)班的教室,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投下几块不规则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汗味、以及青春期男生身上特有的、若有若无的酸馊气。
课间休息的喧嚣刚刚平息,教室里还残留着追逐打闹后的燥热气息。
张小杰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
这个位置是他自己选的,不起眼,靠着墙,能给他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他低着头,下巴几乎要抵到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练习册边缘己经卷起的毛边。
阳光落在他洗得发白、袖口有些磨损的蓝色校服上,却驱不散他周身笼罩着的那层无形的阴郁。
他的同桌,一个胖乎乎的男生,正和前排的人热烈讨论着昨晚的球赛,唾沫星子偶尔会溅到张小杰的胳膊上。
张小杰不动声色地把胳膊往里收了收,身体更紧地贴着冰冷的墙壁。
“叮铃铃——”刺耳的上课***骤然响起,像一把钝刀割断了课间残存的轻松。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桌椅挪动时发出的刺耳摩擦声和书本翻动的哗啦声。
班主任王老师,一个西十多岁、戴着金丝边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女人,夹着教案和三角板,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走了进来。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全班,带着一种审视的严厉。
“上课!”
她的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
“老师好——”学生们拖长了调子回应。
“坐下。”
王老师把教案放在讲台上,扶了扶眼镜,“把练习册翻到第32页,今天我们讲二次函数的应用。
昨天的作业都做了吧?”
底下响起一片稀稀拉拉的“做了”声。
张小杰的心猛地一紧。
他昨晚……没做完。
家里那盏昏黄的灯泡下,母亲压抑的咳嗽声像钝器敲打着他的神经,父亲沉重的叹息隔着薄薄的墙壁传来,让他根本无法集中精神。
最后几道大题,他几乎是胡乱写的。
他下意识地把头埋得更低,恨不得整个人缩进课桌抽屉里。
他祈祷着老师不要点到他,不要检查他的作业。
“赵强,你上来把第一题的过程写一下。”
王老师点了第一排一个男生。
张小杰松了口气,但悬着的心并没有完全放下。
他偷偷抬眼,瞄了一眼坐在他斜前方隔了两排的周浩。
周浩是他们班,甚至年级里都“有名”的人物。
他爸据说是个包工头,家里有钱,周浩长得高大壮实,身边总围着几个跟班,在班里横行霸道。
此刻,周浩正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手里转着一支笔,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嘲弄意味的笑。
他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扫过张小杰这边。
张小杰的心跳漏了一拍,赶紧收回视线,死死盯着自己练习册上那些扭曲的公式,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赵强在黑板上磕磕绊绊地写着解题过程。
王老师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眉头微蹙,显然不太满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课堂在一种沉闷的、公式化的氛围中推进。
王老师讲得很投入,粉笔在黑板上发出单调的“笃笃”声。
大部分学生都低着头,或记笔记,或神游天外。
只有周浩那一片区域,偶尔会传来压低了的嬉笑声和笔掉在地上的声音。
张小杰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努力跟上老师的思路。
但那些复杂的函数图像和公式,在他脑子里搅成一团浆糊。
家里的阴影,周浩那若有若无的视线,像两股无形的绳索,紧紧缠绕着他的思绪,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感觉自己的后背开始渗出冷汗,黏腻腻地贴在衣服上。
就在这时——一个揉成小团的纸团,带着精准的抛物线,“啪”地一声,不偏不倚地砸在张小杰摊开的练习册上。
张小杰的身体瞬间僵住。
他不用抬头,也能感觉到那股恶意的视线正牢牢锁定着自己。
他甚至能想象出周浩脸上那副看好戏的表情。
他盯着那个纸团,像盯着一条毒蛇。
他不敢碰,也不敢看。
教室里只有王老师讲课的声音和粉笔的书写声,但他却觉得周围安静得可怕,仿佛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张小杰!”
王老师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明显的不悦,“发什么呆?
我讲到哪儿了?”
张小杰猛地一惊,像被针扎了一样抬起头,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慌乱地看向黑板,大脑一片空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哼!”
王老师冷哼一声,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刀,“上课注意力集中点!
别整天魂不守舍的!
坐下!”
教室里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源头正是周浩那边。
张小杰的脸颊***辣地烧起来,他死死咬着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控制住身体的颤抖。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坐回椅子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耻辱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不敢再低头,只能强迫自己盯着黑板,但黑板上的字迹在他眼中模糊晃动,老师的讲解声也变成了嗡嗡的背景噪音。
他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个落在练习册上的纸团上,它像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终于,他鼓起全身的勇气,趁着王老师转身写板书的瞬间,飞快地用指尖将那个纸团拨拉到地上,然后用脚死死踩住。
做完这一切,他感觉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然而,这只是开始。
下课的***如同天籁般响起。
王老师刚宣布“下课”,还没走出教室,周浩和他的两个跟班——一个叫李雷的瘦高个,一个叫王涛的矮胖子——就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喂,书呆子!”
周浩一脚踹在张小杰的桌腿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引得周围还没离开的同学纷纷侧目。
张小杰的身体猛地一颤,低着头,收拾书本的动作更快了。
“耳朵聋了?
叫你呢!”
李雷伸手,一把将张小杰刚合上的数学练习册抽走,胡乱地翻着,“哟,这写的什么玩意儿?
鬼画符啊?
就你这水平还想考高中?
做梦去吧!”
“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王涛在旁边帮腔,唾沫星子喷到张小杰脸上。
张小杰的脸涨得通红,他伸手想去抢回自己的练习册:“还给我!”
“还给你?”
周浩嗤笑一声,一把从李雷手里夺过练习册,高高举起,“想要?
自己来拿啊!”
张小杰看着那本被举得高高的练习册,那是他省吃俭用才买来的。
他下意识地踮起脚,伸出手。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练习册边缘的瞬间,周浩脸上闪过一丝恶毒的笑意,手臂猛地向旁边一挥!
“哗啦——!”
练习册没有被张小杰抓住,反而被周浩狠狠地、带着一股蛮力甩了出去!
书本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重重地撞在教室后面斑驳的墙壁上,然后“啪”地一声摔落在地。
书页在撞击和下落的过程中散开,像被折断翅膀的蝴蝶,凌乱地铺满了肮脏的水泥地。
有几页甚至被撕扯开来,飘落在一旁的垃圾桶边缘。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几个还没走的同学停下了脚步,看着这一幕,眼神里有同情,有漠然,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看热闹。
张小杰的手还僵在半空中,指尖微微颤抖。
他看着地上那本散乱、破损的练习册,那是他昨晚在昏黄灯光下,忍着家里的压抑气氛,一笔一划写下的。
虽然写得不好,但那是他的东西。
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愤怒猛地冲上头顶,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猛地抬起头,第一次,用一种近乎凶狠的目光,死死地盯住周浩那张带着嘲弄和得意的脸。
他的拳头在身侧紧紧攥起,指甲深深陷进肉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胸腔里有一股狂暴的情绪在冲撞,叫嚣着要扑上去,撕碎那张可恶的脸!
周浩显然没料到这个一向逆来顺受的“软蛋”会有这样的反应。
他被张小杰眼中那瞬间迸发出的、近乎野兽般的凶狠惊得愣了一下,但随即,被挑衅的怒火和优越感让他更加恼羞成怒。
“看什么看?
不服气?”
周浩上前一步,用胸膛顶了张小杰一下,力道很大,撞得张小杰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想动手?
来啊!
我让你一只手!”
李雷和王涛也围了上来,形成一个小包围圈,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狞笑。
张小杰的后背紧贴着粗糙冰冷的墙壁,那刺骨的凉意让他沸腾的血液稍微冷却了一些。
他看着周浩比自己高大强壮得多的身体,看着李雷和王涛那跃跃欲试的眼神,再看看周围那些冷漠或躲闪的目光……一股冰冷的绝望感,像毒蛇一样缠绕住他刚刚燃起的愤怒,迅速将其冻结、熄灭。
动手?
他能打得过谁?
除了换来更狠的毒打和羞辱,还能得到什么?
老师?
王老师刚才的态度还不够清楚吗?
她只会觉得是“同学打闹”,甚至可能反过来责怪他惹是生非。
告诉父母?
父亲每天在工地上累得像条死狗,母亲咳得连话都说不出利索……他怎么能再给他们添堵?
所有的愤怒、屈辱、不甘,最终都化为一股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紧攥的拳头,一点点、一点点地松开了。
指甲在掌心留下了几个深深的、带着血痕的月牙印。
他眼中的凶狠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最终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死水般的空洞和麻木。
他缓缓地低下头,避开了周浩挑衅的目光,视线落在地上那本散落的、沾满灰尘的练习册上。
“啧,怂包!”
周浩见张小杰又缩了回去,不屑地啐了一口,仿佛失去了继续戏弄的兴趣。
“没劲!
走了!”
周浩带着他的两个跟班,大摇大摆地走了,留下几声刺耳的哄笑在教室里回荡。
张小杰依旧低着头,贴着墙壁站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
他伸出手,手指有些颤抖,小心翼翼地、一页一页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书页。
有些页角被踩脏了,留下了清晰的鞋印;有些被撕破了,裂口狰狞。
他试图把撕破的地方拼凑起来,但裂痕己经无法弥合。
他默默地捡着,动作僵硬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神圣又无比悲哀的仪式。
周围偶尔有同学经过,投来或好奇或同情的目光,但他浑然不觉。
他的世界,仿佛只剩下眼前这片狼藉。
当他终于把所有的书页都捡起来,连同那本封面被摔得有些变形的练习册一起抱在怀里时,上课***再次无情地响起。
他抱着那本破损的练习册,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座位。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他拉开椅子坐下,将练习册轻轻放在桌上,试图用手掌抚平那些卷起的边角和无法复原的裂痕。
但一切都是徒劳。
那些褶皱和破损,就像刻在他心上的伤痕,清晰而丑陋。
他重新低下头,下巴抵在冰冷的桌面上。
阳光依旧透过脏污的玻璃照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教室里,老师讲课的声音再次响起,同学们翻书的声音沙沙作响。
一切似乎恢复了正常。
只有张小杰知道,有什么东西,在他沉默地捡起那些破碎书页的时候,在他强压下那口恶气的时候,在他选择低头的时候,己经彻底地、无声地碎裂了。
那是一种名为尊严的东西,一种少年人本该有的、明亮的锐气。
他紧紧闭着嘴,牙齿死死地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首到尝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那味道,和他母亲咳在纸巾上的,何其相似。
只是,母亲的痛在肺腑,而他的痛,在无人看见的心底深处,汩汩流血,沉默无声。
他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几个被自己掐出的、带着血痕的深深月牙印。
然后,他缓缓地、用力地,将手掌合拢,仿佛要将这屈辱和痛苦,连同那无法言说的绝望,一起死死地攥在手心,不让任何人看见。
窗外,天空依旧灰蒙蒙的。
这沉默的教室,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