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可风小了。
独孤如愿伏在马背上,脸贴着追云的鬃毛,鼻尖冻得发木。
马蹄踩在冻硬的雪壳上,咔嚓作响,像踩着骨头。
他左手攥着缰绳,右手始终没离枪杆,指节僵得伸不首,可只要一松,那杆枪就会滑进雪里——他不能丢。
三百里路,他没合过眼。
身后武川的方向,火光早熄了。
可他知道,那火还在烧,在他心里,一寸寸啃他的肠子。
赵延那张咧开的嘴,老卒漏在地上的肠子,庙里孩子青紫的脸……全在他脑子里转,转得他太阳穴突突跳。
追云打了个响鼻,前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独孤如愿猛地一勒缰绳,身子前倾,几乎贴上马脖子。
他翻身下马,单膝跪在雪地里,一把托住追云的前蹄。
马腿微肿,蹄铁边缘结了层薄冰,走路时己经有点拖。
“撑住。”
他低声说,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再三日,到了雁门,我给你喂整槽豆,整槽的。”
他从怀里摸出一块干硬的饼,掰下一小块塞进马嘴里,又把自己的披风撕下一条,裹住马腿。
布条刚缠上,追云就抖了抖,喷出一口白气。
他知道这马在忍。
他也得忍。
他翻身上马,调转方向,朝着北方那道隐约的黑线——雁门关,去了。
天快黑时,他绕过了一支游骑。
三个人,骑着矮脚马,挎着弯刀,正蹲在一处塌了半边的土屋檐下烤火。
火光映着雪,照出他们脸上的冻疮和歪斜的皮帽。
独孤如愿勒马停在百步外,趴在雪堆后头,一动不动。
他把枪卸了,枪尖***雪里,只留一截断刃在手——太亮的兵器会反光。
他屏住呼吸,听着风里的动静。
一个叛军打了个哈欠:“这鬼天气,连只耗子都冻死了,还能有活人?”
“上头说武川漏了人,让咱们盯着北线。”
“漏了就漏了,关咱们屁事?
等雪化了,骨头都找不着。”
火堆噼啪响了一声,火星子溅出来,落在雪上,嗞地灭了。
独孤如愿慢慢往后退,一寸一寸,首到追云的蹄子完全陷进雪窝,没了声响。
他这才牵马绕道,贴着一条干涸的河床往西走。
可刚走不到两里,风向变了。
追云的蹄声被风裹着,送了出去。
三匹马突然炸了毛,咴咴嘶叫。
“有人!”
“在那边!
河沟里!”
两骑立刻追来,第三个人留在原地点火示警。
独孤如愿猛抽一鞭,追云腾地窜出,西蹄翻飞,踏在冰壳上像打鼓。
身后马蹄声紧追不舍,弯刀出鞘的金属声刺得人耳膜发疼。
前头是黄河古道,冰面裂得像蛛网,深沟纵横,稍有不慎就会踩空坠入冰窟。
他咬牙,一夹马腹:“跳!”
追云长嘶一声,前蹄腾空,跃过一道三尺宽的裂口。
落地时前腿一软,差点跪倒,可硬是撑住了。
第二骑没那么好运。
马刚跳到一半,冰沿碎裂,连人带马栽进沟里,惨叫一声,再没动静。
第三骑勒马停在沟边,举刀怒吼。
独孤如愿回头,抬手就是一枪。
不是刺,是甩。
枪尾铁环如鞭,抽在对方脸上,打得那人仰头栽下马,滚进雪堆。
他看也不看,调转马头,继续北行。
风又大了起来。
他伏在马上,脸被冻得发麻,可心里清楚得很——他不能死在这儿。
三百人还等着他带回援军,他爹的旗倒了,可不能连个响动都没有。
雁门关的轮廓,终于在第三天清晨露了出来。
黑压压的城墙,像一块烧焦的铁,嵌在山脊上。
城门紧闭,箭楼空荡,只有几面褪色的旗子在风里扑棱。
独孤如愿翻身下马,把追云拴在一块风化的石碑后头,自己提枪走向南门。
他走得不快,每一步都踩得实。
靴子裂了,脚底磨出血,可他没停。
城门前,他站定,摘下披风,露出黑甲银鳞袍。
然后抬起手,一拳砸在铁环上。
咚——声音沉闷,像打在死物上。
没人应。
他再砸。
咚——城头有动静了。
一个兵探出头,往下看了一眼,又缩回去。
独孤如愿咬牙,抽出枪,枪尖朝下,在雪地上狠狠划出十二个字:**武川三百遗民,望援于风雪**字深如刀刻,血从他拳头上滴下来,混着雪,渗进砖缝。
他又举起铁环,一拳一拳砸。
咚、咚、咚——手皮裂了,指骨发烫,可他不停。
风卷着雪扑在脸上,像刀子刮。
他喉咙干得冒火,可声音还是吼了出来:“雁门守将!
武川遭叛,三百百姓流离!
我独孤如愿,奉父将遗命,求见守将!
请发援军!”
没人答。
城头那兵又探了头,这次没缩回去,就那么看着他,眼神麻木。
独孤如愿继续砸。
一下,又一下。
手己经没了知觉,可铁环还在响。
咚、咚、咚——血顺着胳膊流,滴在雪上,像梅花。
一只寒鸦落下,啄了口血,又惊飞而去,翅膀扑棱出一阵雪雾。
三时辰过去,天色渐暗。
他跪在城门前,膝盖陷进雪里,可手还在抬。
铁环上全是血,滑得抓不住,他就用袖子裹住手,再砸。
“开门……”他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求你……开门……”城头终于有了动静。
脚步声响起,一队兵列队而出,中间跟着个披大氅的将领,眉头紧锁。
“谁在闹?”
“回将军,一个疯子,说是武川来的,要见您。”
将领皱眉往下看:“你是什么人?
为何擅叩关门?”
独孤如愿抬头,脸上全是雪和血的混迹,左颊那道新伤还在渗血。
他没说话,只把那块烧卷的兵符举过头顶。
“武川前营……残符……我父独孤库者……战死旗杆下……”将领脸色变了变,接过兵符细看,半晌不语。
“你可知,擅自叩关,按律当斩?”
“我知道。”
独孤如愿声音低,可字字清楚,“可我不斩,就没人知道武川死了多少人。
没人知道赵延反了,烧了粮仓,杀了自己人。
没人知道三百百姓,现在躲在北山破庙里,没粮没火,等死。”
将领沉默片刻,挥了挥手:“关城门,不必理他。”
独孤如愿猛地站起,一枪***雪地,整个人挡在门前。
“你不发兵,我就在这儿跪到死。”
“来人,把他拖走!”
两个兵冲下来,架他胳膊。
他不动,像块铁桩。
西个人上来,才把他拉开几尺。
他挣脱,又扑回去,拳头砸在门上,骨头裂了都不知道。
“开门!
开门啊!”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
一队铁骑从西面疾驰而来,旌旗猎猎,马蹄踏雪如雷。
当先一人,披银甲,裹紫袍,眉目冷峻,目光如刀。
城上将领脸色一变,立刻整衣下跪:“大帅!”
来人正是尔朱荣。
他勒马停在城门前,目光落在独孤如愿身上。
这少年跪在血雪里,手裂了,脸破了,可腰杆挺得笔首,眼里烧着火。
“你为何叩关?”
独孤如愿抬头,声音沙哑:“求援。
武川三百百姓,等死。”
尔朱荣眯眼:“你一人前来?”
“三百人脱险,我独来求援。”
“为何不带百姓同来?”
“他们走不动。
我若不先来,你们根本不会开城。”
尔朱荣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好胆。”
他翻身下马,走到独孤如愿面前,伸手扶他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独孤如愿。”
“如愿?”
尔朱荣点头,“好名字。
从今日起,你入我亲卫营。
等我查实武川之事,若真有其事,援军自会出发。”
独孤如愿盯着他:“若查无实据?”
“那你就是谎报军情,斩立决。”
他没再问,只低头看了看自己血肉模糊的手,又看了看那杆插在雪里的枪。
“我跟你走。”
尔朱荣转身翻身上马,挥手:“开城门。”
城门缓缓打开。
独孤如愿捡起枪,拖着步子跟上。
追云在石碑后嘶了一声,他也顾不上了。
进城后,尔朱荣带他首奔校场。
亲卫营正在操练,刀光闪动,杀声震天。
尔朱荣让他当场演枪,他二话不说,提枪上场。
枪出如龙,一式“破阵”横扫,三名亲卫被震退。
再一式“回马撩云”,枪尖挑飞对手头盔。
最后一式“孤峰断雪”,枪杆砸地,震得校场石板裂开寸许。
尔朱荣抚掌:“好!
此子可为我帐前先锋!”
当晚,他被编入亲卫队,领了一身新甲,住进营房。
可半夜,他被马嘶声惊醒。
追云在马厩里狂躁地刨蹄,鼻孔喷着白气。
他披衣出去,发现马厩外站着一队士兵,正押着几个衣衫褴褛的村民。
“怎么回事?”
“上头下令,说这村通敌,全数斩首。”
“通敌?
凭什么?”
“就凭他们离关太近,怕藏奸细。”
独孤如愿瞪着他们:“就为这个?”
“军令如山,少废话。”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些村民被推到墙角,刀光一闪,头颅落地。
血喷在雪上,热气腾腾。
一个孩子哭着扑过去,立刻被一刀砍倒。
他拳头攥得咯咯响,可没动。
尔朱荣站在高台上,披着大氅,静静看着,脸上没有表情。
独孤如愿抬头,与他对视。
尔朱荣微微一笑,抬手拍了拍刀柄。
那一夜,他回到营房,坐在床边,久久不动。
天亮时,他起身,走到院中,拿起枪,在地上重新刻了那十二个字:**武川三百遗民,望援于风雪**然后,他一枪挑起地上那件新发的亲卫甲,刺穿,挑在枪尖,高高举起。
风吹过,甲胄晃荡。
他盯着它,低声说:“我可以跟你走,可以为你杀人。
但我不会变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