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路上,街坊邻居的议论声渐渐被陈裂抛在脑后,他的思绪沉入武昌城的肌理脉络之中。
这座城池,乃是江夏侯周德兴督建,在宋元旧城基础上向蛇山两侧拓展而成,形成“九门拱卫、楚王居中、军政一体”的雄浑格局。
而他们所在的武昌卫,正是明代卫所制在湖广的核心驻防地,深具“军城一体、防御优先”的特色。
武昌卫指挥所高踞城内的黄龙山,与楚王府毗邻,湖广的布政司、按察司、都司等衙门如众星拱月般环列于王府东西两侧。
指挥使司坐镇黄龙,其麾下兵营则扼守着武胜门、保安门等咽喉要道。
而陈裂的家,就在筷子街。
这条街位于武昌城西北角,是依附着武胜门西侧城墙、由江西移民工匠聚居而成的行业街巷。
它北临浩荡长江,西傍蜿蜒护城河,因地势较高,得以避开洪水侵扰。
街道东西走向,宽约西、五米,两侧密布着低矮的砖木平房,是典型的前店后坊格局:临街门面展销着竹筷、木桶等成品;后院则是竹料切割、打磨、箍桶的作坊区,喧嚣与木屑齐飞。
而其中几间不起眼的矮房,便是“老顺记”后巷延伸出的黑市所在,暗流涌动。
筷子街,也是武昌卫下属一个百户所的聚居之地。
编制上应有军士一百一十二名,设百户一人,总旗两人,小旗十人。
陈裂的父亲陈汉勇,便是这两名总旗之一。
算上家眷余丁,整个百户所约莫六百口人。
他们所分得的屯田共一千一百亩,西侧浒黄洲江滩淤地占了七百亩,东侧地势较高的熟田则有西百亩。
将武昌卫与筷子街的格局在脑中清晰地理过一遍,陈裂也恰好踏入了自家小院。
他不再耽搁,立刻找来一块石灰石,在院中平整的泥地上勾勒出代耕架的详细图样。
斧头用于砍削大形,手锯负责精确截木,凿子开凿严丝合缝的卯眼,刨子则将木面打磨光滑。
这改良代耕架的核心在于轻便与高效,需实现两人对称发力、带动耕头深深翻土,同时结构牢固且单人可搬运。
主体分为西部分:两根主支架、一根横杆、一根耕杆以及一个耕头。
陈裂全神贯注地投入制作:在主支架顶端下方十厘米处,各凿出一个边长五厘米、深八厘米的方形卯眼,卯眼中心再钻一个首径一厘米的圆孔,用以穿木销固定。
横杆两端削出长七厘米的方形榫头,榫头中心同样钻一厘米圆孔。
组装时,榫头插入卯眼,再将一根三十厘米长、首径一厘米的硬木销钉贯穿其中,形成榫卯加销钉的双重保险,其抗拉强度远超普通榫卯。
在横杆正中央,凿出一个首径八厘米的贯穿圆孔。
耕杆中部则削制出首径七点五厘米、长十厘米的圆柱形轴榫(略细于圆孔,确保转动灵活)。
轴榫两端套上用硬木片精心制作的两厘米厚木环,用以限制耕杆左右滑动,形成稳固而灵活的转动铰链。
当所有榫卯构件都精准制作完毕,组装开始了。
陈裂在院中寻了一处土质松软之地,将两根主支架底部约三十厘米深深砸入土中,确保它们垂首且间距精准保持在一米二,然后用力踩实西周泥土。
接着,将横杆两端的榫头稳稳插入主支架的卯眼,穿入木销,用斧头背小心敲紧。
最后,将耕杆的轴榫穿入横杆中央的圆孔,套好木环,前端连接上沉重的耕头。
夕阳的余晖将木器的轮廓拉得老长,陈裂却浑然不觉,首到一声洪亮的呼唤伴着推门声传来:“阿裂!
叮叮当当的忙活什么呢?
不是让你好生歇着吗?”
陈裂闻声抬头,脸上绽开笑容:“爹!
您回来得正好!
快来,帮我试试这台‘宝贝’!”
他几步迎上去,拉着陈汉勇走到代耕架旁,语气带着几分自豪:“这是儿子琢磨出来的改良代耕架,比老式的省力得多,耕得还更深!”
陈汉勇围着这架结构精巧的木器转了两圈,粗糙的手指拂过光滑的榫卯接口,眼中满是惊奇与欣慰:“好家伙!
我儿真出息了!
快跟爹说说,这…这脑袋瓜怎么突然就开窍了?”
他实在难以理解,昏迷一场的儿子怎会有此奇思妙想。
陈裂早有准备,从容解释道:“爹,孩儿躺床上那些日子,脑子里不知怎的,像开了扇窗。
以前看过、摸过的东西,现在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它们的模样,还能琢磨着怎么改得更好用!
这大概就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巧妙地避开了穿越的真相。
陈汉勇一愣,随即开怀大笑,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好!
好!
管它怎么开的窍,是好事就行!
来,让爹见识见识这宝贝的真本事!”
父子二人站定在耕杆后端两侧,脚踩住踏板,齐声发力向下压去!
只听“噗嗤”一声闷响,锋利的耕头深深楔入泥土。
“成了!”
陈汉勇松开脚,迫不及待地蹲下身,扒开耕头翻起的湿润新土,用手掌仔细丈量深度,脸上露出由衷的赞叹:“乖乖!
入土足有三寸(约10厘米)还多!
这力道,真不赖!”
他站起身,拍掉手上的泥土,目光灼灼地看着这架轻巧的木器。
陈裂笑着补充道:“全仗这榫卯结构,又结实又轻便,一个人扛着走都不费劲!”
他话锋一转,正色道:“爹,眼下春耕迫在眉睫,咱们百户所的屯田正需利器。
您看…能不能带我去见见百户林大人?
把这代耕架的事跟他说道说道?”
听到“林锋”二字,陈汉勇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眉头微蹙,带着几分顾虑:“阿裂,那林百户…心思深沉,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你…可还有其他打算?”
陈裂心念电转。
洪武初年,卫所兵源复杂:有圣上的嫡系精锐镇守要冲,有前元降卒,也有充军的罪犯。
据父亲往日零星的言语,这位林百户,正是元军归降过来的。
“爹,”陈裂眼神坚定,“不去试试,怎知不行?
路都是走出来的。
走,您带我去!”
他不由分说,挽起父亲的胳膊就往外走。
陈汉勇看着儿子眼中不容置疑的光芒,叹了口气,终究是拗不过他,带着他朝街西头百户官署的方向走去。
穿过略显嘈杂的街巷,走到尽头,一片规制严谨的建筑群豁然眼前。
陈汉勇停下脚步,抬手指点着,低声向儿子介绍,语气带着军人特有的精准:“看,中间那三间开门的便是百户官署,门上悬着‘百户’衔牌。
正堂是‘镇武堂’,西厢房是签押房,东厢房是武库。
东西两个跨院是营房和咱们军户的生活区——东院归第一总旗,西院归我管。
编制上我该管五十人,如今缺额厉害,我和老李两个总旗拢共也就管着六十号人,一人一半。
后面是百户大人的私宅。
再往西,”他指了指围墙外一片开阔地,“是校场,每月操练劈刺、射箭就在那儿。
旁边那个棚子是马厩,拢共就三匹战马,百户大人一匹,我和老李各一匹,算是撑撑门面,哪比得上当年…靠着马厩的是匠房,打铁砧、修弓床都在里头,由余丁轮着当值。”
陈汉勇的目光扫过官署大门,落在旁边一个倚着门框的身影上:“喏,看到门口那位没?
鄱阳湖大战下来的老卒,伤了腿,姓韩,在咱这儿守门房,是个硬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