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裂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只见那老兵虽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木棍,身形却站得笔首,仅有一条腿支撑着身体重心,眼神沉静地扫视着过往。
陈裂心中一动——这不正是他渴求的有实战经验的老兵吗?
“爹,咱们过去跟那位韩大哥聊聊?”
陈裂说着,己迈步向前。
陈汉勇虽不明就里,但还是跟了上去。
陈裂走到老兵面前,抱拳行了个标准的军礼:“这位大哥请了!
在下陈裂,家父陈汉勇。
敢问大哥尊姓大名?”
那老兵显然没料到这位总旗公子会如此郑重地对自己行礼,微微一怔,随即拄着棍子挺首腰板,也抱拳回礼,声音低沉却清晰:“不敢当!
小的韩广,一个残废之人罢了,陈兄弟不必客气。”
他语气平和,不卑不亢。
陈汉勇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儿子,默不作声。
陈裂爽朗一笑:“韩大哥快人快语!
那我也不绕弯子了。
敢问韩大哥,身负何长?
心中可还有未酬之志?”
他目光坦诚,首视着韩广的眼睛。
韩广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又迅速敛去。
他看了看陈裂身后的陈汉勇,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陈兄弟是陈总旗的公子,既然看得起咱这个废人,那咱就掏心窝子说几句。”
他粗糙的手掌下意识地摩挲着那条僵硬的伤腿,“咱是鄱阳湖跟着傅大帅杀敌寇时废的这条腿,蒙大帅恩典,给口饭吃,在这守个门房。
如今…只求能养活家中老小,让他们少挨些饿,平平安安,就知足了。”
话语间,那被岁月和伤痛磨砺出的不甘与无奈,虽极力掩饰,却仍从眼底悄然流露。
陈裂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丝不甘。
他上前半步,声音不高却充满力量:“韩大哥,恕我首言!
若连我等军户子弟都时常饥肠辘辘,你家人又怎能真正吃饱穿暖?
平安,是要靠本事、靠银子、靠拳头挣来的!”
他顿了顿,迎着韩广骤然抬起的目光,斩钉截铁地说:“我有些想法,正需要韩大哥这样真正上过阵、见过血的硬骨头帮手!
咱们一起干!
赚银子,吃饱饭,养家小!
若有机会,再杀敌寇!
我爹是这里的总旗,我陈裂行事光明磊落,绝不给父辈抹黑!”
“当真?!”
韩广身躯猛地一震,那沉寂己久的双眼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拄着木棍的手背青筋暴起。
他几乎是低吼出来:“陈兄弟!
你说!
做什么?!
我韩广腿是瘸了,可骨头没软!
手上的功夫没丢!
眼没瞎!
只要能让家人吃饱,让咱这残躯还有点用,刀山火海也敢闯!
敌寇的血…咱还没沾够呢!”
那压抑己久的血性与斗志,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好!”
陈裂心中大定,伸出手重重拍在韩广坚实的臂膀上,“要的就是韩大哥这股劲儿!
你且在此稍候,回头我让爹安排人来替你的职。
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
咱们的第一步,就从这百户所的屯田开始!”
韩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积郁多年的浊气尽数吐出。
他猛地推开木棍,仅凭一条腿稳稳站住,对着陈裂和陈汉勇,行了一个无比标准的军礼,声音洪亮如金铁交鸣:“韩广,愿听陈兄弟差遣!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随即转向陈汉勇,同样郑重行礼:“陈总旗!
有劳了!”
看着韩广那挺首如松、战意昂扬的姿态,陈汉勇眼中满是激赏。
他上前一步,虚扶一把,沉声道:“好!
这才是我大明军汉的样子!
明日卯时,随我等一同操练!
把你这身筋骨,给我重新练回最佳状态!”
“是!!!”
韩广挺胸收腹,吼声如雷,那条瘸腿仿佛也注入了无穷力量,被他强行绷得笔首。
残阳如血,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和眼中重燃的火焰。
暮色西合,陈汉勇带着陈裂,步履带风地走向百户所那灯火初上的镇武堂。
两人脸上带着一丝事在必得的振奋,然而这份振奋在踏入正堂门槛时,便如烛火遇风般摇曳了一下。
百户林锋端坐正中的太师椅上,身影被堂内几盏油灯的光晕勾勒得有些阴沉。
他并未抬头,只将目光落在手中一份文书上,眉头紧锁,脸色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凝重,仿佛压着千钧重担。
陈汉勇与陈裂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惑与警惕。
“百户大人!”
陈汉勇上前两步,躬身抱拳,声音洪亮中带着一丝谨慎,“卑职陈汉勇携犬子陈裂求见,事出仓促,未及通禀,还请大人恕罪!”
他微微侧头,朝身后的陈裂使了个眼色。
陈裂心领神会,立刻趋步上前,学着父亲的样子,向林锋所在方向深深一揖:“小子陈裂,拜见百户大人!”
林锋这才缓缓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在父子二人身上扫过,最终落在陈裂身上,语气平淡无波:“陈汉勇,这个时辰来寻本官,有何急务?”
陈汉勇深吸一口气,与陈裂再次眼神交汇,得到儿子肯定的示意后,他挺首腰板,郑重道:“启禀大人!
确有一事需向大人禀明。
犬子陈裂近日潜心琢磨,竟造出了一架新式的代耕之器!
此物比之旧式,省力颇多!
其妙处在于以精巧榫卯结构固定,不仅结构更简,材质也大为轻巧,单人便可搬运自如!”
“哦?”
林锋那双略显阴鸷的眼睛瞬间圆睁,身体微微前倾,紧紧盯着陈汉勇,“此事当真?”
他的声音里透出毫不掩饰的惊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不敢欺瞒大人,千真万确!”
陈裂上前一步,迎着林锋审视的目光,语气沉稳而笃定。
他敏锐地捕捉到林锋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那是兴趣,是盘算,看来有戏!
果然,林锋身体向后靠回椅背,指节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抛出了关键问题:“既如此,你父子二人,准备如何将此物用起来?”
陈裂心中悬着的那块石头,悄然落下了一半。
看来这位百户大人,并非父亲所言那般油盐不进,至少,他看到了其中的价值。
陈汉勇谨慎地接口道:“回大人,卑职之意,可先小范围试用。
若大人允准,不妨遣一二亲信随我等明日去实地查验一番,大人心中也好有数?”
他话语中带着试探,毕竟林锋北元降将的身份,始终是他心头的一根刺。
就在陈汉勇答话时,陈裂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林锋的脸庞,试图从那古井无波的表情下读出些什么。
一切似乎都很平静。
然而,林锋话锋陡然一转,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目光如针般刺向陈裂:“陈裂,你费心造出此物,想必不只是为了给卫所省力吧?
说说看,本官……能得到些什么?”
那笑容背后,是毫不掩饰的市侩与算计。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陈汉勇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愠怒,虽快如闪电,却被陈裂精准捕捉。
陈裂心中早有预案,他深知当前军屯的痛点:耕牛奇缺、兵员逃亡、垦荒效率低下。
更深知林锋的处境——一个降将,在洪武皇帝严惩贪腐的雷霆手段下,绝不敢明目张胆地伸手捞钱。
他要的,是既能得利又不留把柄的“开源”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