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叫不是声音,是触觉。
它像粗糙的砂纸,狠狠刮过我的鼓膜,刮过每一寸皮肤。
下午西点二十七分,阳光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我刚把车停稳在医院后巷,准备把副驾上那箱过期但仍能用的手术缝合线搬去七楼器械科。
尖叫声就是那时炸开的。
一辆哑光黑的厢式货车,像一头失控的金属野兽,毫无征兆地***巷口,精准地别停了我车前方那辆不起眼的灰色轿车。
车门滑开,跳下来三个穿着相同深灰色制服的男人,动作快得像是抽帧的画面。
没有咆哮,没有呵斥,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高效的沉默。
他们的目标明确至极——灰色轿车的后座。
我看见了金宝。
我的妹妹。
她今天约了朋友去看画展,不该出现在这里。
她那双总是盛着好奇和一点点怯懦的大眼睛,此刻圆睁着,倒映出逼近的灰色人影。
她手里还抓着一本摊开的画册,彩色的页面在混乱中徒劳地扇动,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蝴蝶。
我的身体比大脑更快。
我扔下纸箱,冲过去。
缝合线撒了一地,白色的细线蜿蜒扭曲,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你们干什么!
放开她!”
我的声音劈开了巷子里的沉闷,却显得异常单薄,立刻被那巨大的、沉默的暴力所吞没。
其中一个男人——他的制服上没有标识,脸孔是那种扔进人海瞬间就会模糊的长相——只用一只手臂就格开了我。
力量大得惊人,我的小臂撞上去,骨头闷闷地发麻。
另一个己经拉开车门,探身进去。
“姐——!”
金宝的尖叫短促而尖锐,像玻璃碎裂。
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那声呼喊被掐断了尾音,只剩下绝望的气音。
我和那个隔开我的男人扭打,如果那能算是扭打。
我徒劳地抓扯他的衣服,试图用我在医学院学过的、仅用于防身的一切技巧。
但他像一堵冰冷的墙。
我的指甲在他手臂上划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反而沾上一股奇怪的、带着金属腥气的消毒水味。
“编号734,安静,配合。”
捂着金宝嘴的男人低声说,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像在念诵说明书。
编号?
什么编号?
金宝挣扎着,眼泪汹涌而出,弄花了精心涂抹的睫毛膏。
她的目光穿透混乱,死死锁在我脸上,那里面有纯粹的恐惧,还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更深的东西,像是…某种确认?
她的手指在空中抓挠,最后猛地攥紧了那本画册,指节白得吓人。
第三个人己经回到驾驶座,引擎空转着,发出低沉的咆哮。
捂着她嘴的男人粗暴地将她往货车里拖拽。
她的头撞在门框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我疯了一样扑过去,只来得及抓住她飘荡的衣角。
“金宝!”
刺啦——布料撕裂的声音清晰得残忍。
我手里只剩下一片柔软的、印着小雏菊图案的棉布碎片。
她被彻底拖进了车厢深处,黑暗吞没了她最后的身影。
车门滑关,严丝合缝,隔绝了两个世界。
哑光黑的货车猛地倒车,轮胎再次发出短暂的尖啸,然后毫不迟疑地冲出了小巷,汇入街上的车流,瞬间消失不见。
一切发生得有多快?
六十秒?
或许更短。
像一场精确执行的外科手术,只是被切除的是我生活里最重要的一部分。
世界的声音猛地回流。
远处模糊的车流声,隔壁街上小贩的叫卖,风吹过巷子卷起尘埃…这些平常被我忽略的背景音,此刻震耳欲聋。
我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片小雏菊布料,呼吸粗重,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我的肋骨。
灰色的轿车也跟着悄无声息地开走了,像幽灵一样。
地上只剩下我那箱倾覆的缝合线,白的黑的线卷散落得到处都是,纠缠在一起,乱得像我刚被撕碎的大脑。
巷子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空气里残留的那一丝冰冷的、带着金属腥气的消毒水味,证明那不是我的幻觉。
我的妹妹。
金宝。
那个比我晚七分钟来到这个世界,性格却像来自另一个星系的双胞胎妹妹。
她喜欢把颜料弄得到处都是,会因为一朵云的形状而高兴半天,晚上做噩梦会抱着枕头钻进我的被窝。
她是我唯一的亲人。
是我在父母早逝后,拼尽一切想要保护的存在。
而现在,她在我眼前,被掳走了。
光天化日之下。
冰冷的恐惧感终于迟来地、彻底地淹没了我。
它不是一下子的冲击,而是像冰水一样,从脚底开始蔓延,一点点蚕食我的体温,我的力气。
我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我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慢慢滑坐到地上。
膝盖软得撑不住。
为什么是金宝?
他们叫她“编号734”。
他们是谁?
那消毒水的味道…是医院的味道,但又不一样,更冷,更…工业。
像…像创新科技大厦底层那些不对外开放的实验室。
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我的脑海,快得抓不住。
和我父母有关?
和他们当年参与的那个最终导致意外发生的研究项目有关?
我的手机在裤袋里震动起来,嗡嗡声隔着牛仔布传来蜜蜂蜇人似的麻痒。
我机械地掏出来。
屏幕上跳动的是一条匿名信息,来自一个未知号码。
“想找回你妹妹,别报警。
保持手机畅通。”
信息末尾,跟着一个极其简略的地址,是城市另一端的一个区,以混乱和老旧闻名。
然后,又一条信息跳出来,只有三个字:“来找我。”
是谁?
目击者?
同伙?
新的陷阱?
我的目光落回手里那片小雏菊布料上,柔软的棉布此刻像烙铁一样烫着我的掌心。
金宝惊恐的眼神在我脑中反复播放。
我没有时间恐惧,没有时间崩溃。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的金属腥味似乎更重了。
我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
腿还在发软,但一种冰冷的、坚硬的决心正在那一片混乱的废墟中凝结。
我弯腰,开始一根一根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缝合线。
白色的,黑色的,它们缠绕在我的指间。
我必须把它们收好,它们还有用。
我总是知道什么东西还有用。
收拾好线卷,我走向我的车。
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
发动机启动的声音盖过了我依然过速的心跳。
我看了一眼副驾座上那片孤零零的小雏菊,然后目光投向导航屏幕上那个闪烁的、陌生的地址。
我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在等我。
但我只知道一件事。
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