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记忆总凝固在暖黄色的夕阳里,像一幅浓得化不开的油画。我家院墙后头,
不知是哪阵风送来的一颗小小树苗。它细伶伶地斜倚在一片荒芜里,比我们高不了多少,
树干也不过孩子胳膊般纤细,嶙峋得仿佛刚从一场漫长的冬眠中跌跌撞撞醒来,
挣扎着撑开一小片疏落的绿荫。可偏偏是它,年复一年,竟结出一种小小的果子,圆溜溜,
红彤彤,挂在稀疏的叶底,一粒粒红得像落进人间的朝霞碎片。
那是我童年里最晃眼的一抹颜色。那时候,我最亲密的伙伴是栓柱和二丫。栓柱生得墩实,
像一截结实的小树桩;二丫扎着永远不太整齐的羊角辫,
脸颊上总拖着没擦干净的两道泥印子。我们的“王国”,就在这棵无名的红果子树下。
夏日的午后,蝉鸣稠密得如同实体的网,密密匝匝罩在头顶。滚烫的尘土扑打着光脚板,
我们就在树下那片难得的阴凉里翻滚、追逐,用断砖烂瓦搭起摇摇欲坠的城堡。渴极了,
便踮起脚,费力地去够枝条上悬垂的红果子。小手在稀疏的叶间摸索,摘下的果子也不洗,
只在短褂上胡乱擦两下,便塞进嘴里。牙齿小心翼翼地咬破薄皮,一股清冽的微酸先涌上来,
激得舌尖微微一颤,随即,一种难以名状的、干净的甜意便在齿缝里幽幽蔓延开来。
没有丰沛的汁水,但那奇异的滋味里,
仿佛藏着整个夏天旷野上吹来的、被阳光晒透的风的气息。日头西斜,树影被拉得老长,
斜斜地印满整个打谷场,边缘浮起一层迷离的金绒。晚霞在天边放肆地泼洒着酡红的颜料,
这时,
巷口必会准时传来妈妈那拖长了调的呼唤: “小南——栓柱——二丫——家来吃饭喽——!
” 那悠长的尾音穿透氤氲的炊烟,熨帖极了,像一道温柔的命令,宣告着一天嬉闹的终结。
它穿透薄暮,越过院墙,直直敲进我们幼小的心坎,是永远不会迷失的归途。
我们在树下拉钩约定下次再聚,才恋恋不舍地拍拍一身的尘土,
踩着脚下越拖越长的影子跑回家去。无数个这样镀着金边的傍晚,
连同树上那小红果子的滋味,一起被细碎时光碾磨成粉,深埋在来路烟尘里。
似乎只是树影移动了几回,我们都长成了大人的形状。栓柱钻进了山坳更深处,
成为隧道深处一盏孤独流动的矿灯。他后来给我写过信,字迹粗笨如石:“南哥,下面黑,
但能摸到大地的心跳。”二丫那张娃娃脸被白大褂笼得只剩一双锐利沉静的眼睛,
刀锋成了她手掌的延伸,每次通话都带着手术室器械盘轻微的碰撞声:“南子,
今天又捡回一条命,值得喝一杯。”而我,镜头替代了幼时好奇的目光,
扛着“国际记者”的虚名,在一个个地震灾区的断壁残垣、或战火未熄的残破街垒间穿行,
捕捉绝望与破碎,把影像投向冰冷屏幕后沉默的世界。那些光环在夜归时总是格外沉重,
压得肩膀酸痛。很多时候,站在异乡高楼的落地窗前,
望着外面流转不息、却与自己毫无干系的城市灯火,
我会不自觉地摸向胸前挂着的那块旧铜片——那是栓柱在十岁那年,
从河沟浑浊的水底摸出的半截铜料,央村口打铜的孤老头子三爷磨光,
用小钉歪歪扭扭刻着我们仨名字的缩写:NS、ZZ、EY。它紧贴着皮肤,
冰凉粗糙的触感,总能在某个瞬间,出其不意地击穿层层叠叠的尘埃,
让那个趴在红果子树下抓蚂蚁的我,在光怪陆离的浮世里骤然清晰起来。
总编那双常年被烟熏酒泡得浑浊焦黄的眼睛,那天像突然通了电的灯泡。
他将一个暗金色信封“啪”地拍在我乱糟糟的办公桌上,声音嘶哑而亢奋:“林南!
神州七号!你是随船那只眼!”神州七号行星探索计划,特派随船记者——冰冷的铅字,
下面清晰烙印着我的名字。不是奔赴灾区,不是深潜战地,这次的方向,
是头顶那片亘古黑暗的深空。接下来是近乎脱胎换骨的日子。超高G力离心机的狂暴拉扯,
将我肺腑的每一寸都狠狠挤压推向椅背;低压舱里氧气陡然抽空,
每一次徒劳的喘息都灼痛喉咙;浸入巨大的水槽,冰冷的水流裹挟着我无助漂浮,
笨拙地学习在失重中对身体残存的操控……生理的极限一次次被压榨逼近边缘。无数次,
我在眩晕和窒息临界点猛烈的呕吐中大汗淋漓,意识模糊,
唯有用尽最后力气攥紧胸前那块硬硬的铜牌。它硌着心口,
它的冰冷是晕眩世界里不动的礁石。起飞日。刺目的橙红烈焰骤然撕开清晨薄雾,
喷薄着升腾,舔舐幽蓝天幕。排山倒海般的轰鸣不是声音,它像一柄巨锤,从高空砸落,
沉甸甸地夯在每一寸鼓膜、每一块骨骼上,是大地撕裂自身肌腱的低沉咆哮。
伴随着超越承受极限的窒息感,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我从椅背死死压向深处,
仿佛五脏六腑都被强行灌满了沉重的铅水。窗外,
那片熟悉的黄土地、青绿的田野、蜿蜒的河流,正以令人晕眩的速度收缩、塌陷、模糊,
最终退缩成一个越来越小的、被厚重云层包裹的、忧郁的蔚蓝色球体。
它孤悬在无垠的墨色天鹅绒里,美得如此脆弱。当那抹蓝色彻底消失于舷窗视野,
一种前所未有的、彻骨的寒意攫住了我——仿佛系留风筝的最后一根绳,也无声崩断,自此,
我们这群微小的人类,只是一颗颗即将投入永恒黑暗的尘埃。太空的死寂,
是浸透骨髓的、渗进灵魂缝隙的。声音在这里被彻底抽空。
呼吸的气流不再是声带震颤的响动,它在封闭的头盔里沉闷地循环回荡,单调得令人心慌。
每一次心脏搏动都格外清晰,咚、咚、咚,像在空旷无物的巨大胸腔建筑里孤独地擂鼓,
鼓点空落落地扩散出去,旋即被真空吞噬殆尽,没有回音。时间失去了流动的刻度,
秒针的滴答在无声的永恒里溶解。我们成了凝固在树脂里的昆虫标本,
被包裹在冰冷的机械运转所发出的、极低频率的蜂鸣和轻微嗡响里,
在无际的黑暗无声中漂浮、漂浮。就在这寂静几乎将神经末梢彻底磨钝的某一刻,
尖锐的电子蜂鸣猝然爆发,利刃般刺穿了飞船内的凝滞!像一根烧红的针,
狠狠扎入麻木的耳膜和大脑。导航主屏幕冰冷的蓝色光域边缘,
一个原本黯淡、几乎被巨大黑暗吞噬的光点,正疯狂闪烁着橘红色的警示信号!
它像黑暗中蓦然睁开的、一只燃烧的、炽热的眼睛!随即,
复杂的、由冰蓝色激光勾勒出的轨迹网络瞬间亮起,如同被无形之手激活的神经纤维,
急速向那个光点延伸、聚焦!“‘家园二号’!
”首席科学家章教授紧贴在仪表盘前的身体猛地前倾,声音劈了岔,
干瘦的手指在复杂的虚拟键盘上疾速敲击、放大、计算,每一个骨节都因兴奋而绷紧突起,
“确认了!光谱数据重复验算完成!大气组成…氮、氧,完美比例!
液态水特征…信号强且稳定!温度区间…天啊,零上五到三十五摄氏度!
”舱内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时间本身也屏住了呼吸。紧接着,
一声压抑不住的、混杂着狂喜与哽咽的短促嘶鸣猛地从一个角落炸开。仿佛火星溅入炸药桶,
积蓄到临界点的巨压轰然爆发!欢呼的声浪猛冲顶棚又砸回地面,
有人失控地用拳头猛砸舱壁,发出沉闷又畅快的巨响!无数双手在空中紧攥、挥舞,
身体在失重中笨拙地旋转碰撞!汗水、泪水,在失重环境中化作一颗颗银亮的水晶珠子,
脱离皮肤,奇异地悬浮于空中,在舱顶射灯冰冷的光束里,折射出短暂而晶莹的光带。
章教授布满沟壑的脸颊剧烈抽动,两行热泪不受控制地蜿蜒而下,在昏暗中闪烁着微光。
他猛地一把拽下头上的通讯麦克风,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
只能对着空气,狠狠挥动着他那只枯瘦却蕴含巨大力量的手臂。我的指尖冰冷,
几乎无法按下那个小小的录音键。我用力咬着牙根,让颤抖稳定下来,
才将镜头对准了距离最近的一位年近五旬的驾驶员周振。话筒微微震颤着递到他胸前。
这位鬓角染霜的老航天员,此时沟壑纵横的眼角正失控地溢满泪水,泪水很快汇成珠,
离开眼眶,悬停在面前。但他脸上,那被岁月反复揉皱的沧桑痕迹,
骤然被一种孩童初获至宝般的纯粹笑容取代。那笑容太亮,太干净,像初春刚解冻的溪流,
冲击着每一个人的视野。“看见了?”他的声音通过通讯回路传来,有些含糊不清,
带着浓重的北方卷舌口音,每一个字都像被沉重的喜悦泡胀,“…看见了!”他又用力强调,
嘶哑的嗓音因激动撕裂开来,“我家闺女…有地方去了!
人…得挪窝了…老窝快撑不住了…不能没地方啊!
”他抬起因关节膨大而略显变形的粗糙手掌,
那手背上还残留着太空舱狭小空间里难以避免的磕碰淤痕。他没有擦泪,
泪水凝成的水滴悬浮着,折射出屏幕幽蓝的光芒,像一颗悬在他脸前的微缩星球。
他只是颤抖着,指向主控屏幕上那个正被不断放大的、呈现着模糊蓝绿色团块的新目标。
这一刻,所有冰冷的术语、“新家园”、“文明延续”的宏大命题,
在这粗糙手掌的指向和那句朴素到剥落所有修饰的语言面前,轰然坍塌。
我们被允许离开坚固的金属鸟笼,踏上那片名为“家园二号”的陌生土地,
像初生的婴儿第一次睁开眼睛。舱门沉重的多重机械锁一重重解锁,
嘶嘶的泄压声带来一股奇异的味道——清新,微寒,
远森林深处苔藓、深潭底沉淀亿万年的腐殖质、以及某种从未嗅闻过的奇异花粉混杂的气息。
无需厚重的舱外航天服!我屏住呼吸,像跳崖者一般,笨拙地跨出舷梯。没有窒息感!
肺部被一股微凉、湿润的、饱含氧气的气流瞬间充满。眼前豁然开朗!
连绵不绝的丘陵如同凝固的海浪,呈现一种不可思议的钴紫色,
低矮、奇形怪状的紫色植被覆盖其上。一条宽阔的河流在紫褐色岩石的峡谷间奔涌,
河水并非清澈见底,而是一种厚重的深绿,仿佛流淌着亿万年森林汁液。
空中飞掠而过的并非我们所认识的任何鸟类,
那些翼展惊人的生物仿佛由半透明的、坚韧的骨质薄膜和奇异的暗绿色筋脉编织而成,
它们在微光中穿梭,翅膀扇动时,竟在阳光角度合适时折射出彩虹般的光纹。
巨大的穹顶之上,两轮硕大的“月亮”悬挂在并不高远的天空,一银白,一橙黄,
光线交织成另一种暧昧柔和的光谱,将一切投影拉得绵长又诡异。它温柔地拂过皮肤,
是久违的阳光气息。“家园二号”……一个真实不虚的梦境!无需语言,
所有人被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震得呆滞片刻,随即爆发出更猛烈的呐喊和毫无形象的蹦跳。
脚下的土地湿润而坚实。有人跪了下来,
颤抖着捧起一把紫黑色、闪着极细微矿石光泽的泥土。返航指令下达时,
那种沉重的、难以割舍的依恋感,如同离别故土。
家园二号”的精确位置——神州七号庞大的船体在“家园二号”奇异双月的照耀下徐徐升空,
抛下那神奇又荒诞的土地,朝着被亿万人类视为摇篮的蓝色家园驶去。归途似乎格外漫长,
希望带来的喜悦逐渐沉淀为归心似箭的焦灼。当那个熟悉的、美丽的蔚蓝星球,
终于从舷窗一侧的墨色宇宙背景里渐渐浮现,变大,越来越清晰,
清晰地看见大气层上飘卷的白色云涡、隐约的陆地轮廓和深邃的海洋时,船舱里再次沸腾了。
每个人的心都像被那抹蓝色轻轻攥住、揉捏。就在这时——无声,却远比雷霆更惊心动魄!
窗外极远处,原本漆黑如墨的深邃太空里,
毫无征兆地爆开了数点冰冷的、急速拉长的尾迹之光!它们并非来自星辰,
而是来自冰冷、无情、游弋于太空深处亿万年的流浪碎块!密集的陨石群,
如同一群潜伏黑暗已久的嗜血猎手,以宇宙射弹般的速度,从轨道暗面陡然窜出!
它们高速旋转,毫无规律可言,裹挟着毁灭的能量和宇宙深寒,劈头盖脸地撞向飞船的轨道!
没有时间尖叫,更没有时间反应!“轰——嚓——!!”第一枚!
沉闷又带着令人牙酸的结构撕裂声猛地从船体左后方传来!整个船舱猛地一震!
剧烈的摇晃将所有人狠狠抛向舱壁!固定在舱壁上的仪器箱发出不堪重负的***!
警示灯瞬间炸响,刺目的红光疯魔般狂闪,红光映照着一张张因极度惊恐而扭曲变形的脸,
如同祭坛前瞬间凝固的血色雕像!“左后推进器损毁!”“姿态控制系统失稳!
”“护盾能量崩溃!天哪!又来了!!”通讯频道瞬间被绝望的嘶吼塞爆。紧接着,
第二颗、第三颗……冰雹般密集的撞击!不再是沉闷的声响,
那是刺耳的、尖锐的、如同万吨重锤疯狂砸击在锡皮屋顶上的恐怖狂响!船体巨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