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陷入昏暗,宋思晴的身影渐渐远去首到消失不见,往事却像受潮的旧书纸,一页页在黎漾眼前洇开,连带着些零碎的、带着烟火气的声响。
那应该是六七年前的事了,夏天,蝉鸣吵得人脑仁疼。
黎漾跟着她妈妈回小姨家送刚做好的裙子,还没进门,先听见院里传来“啪”的一声脆响——是巴掌扇在脸上的声音。
“我错了阿锦!
我真错了!”
是宋明的声音,带着哭腔,“这回想通了,再也不赌了!
你看我这手,我自己扇!”
接着又是几声“啪啪”响,混着宋锦压抑的抽气声。
黎漾扒着门框往里看时,宋明正跪在院里的水泥地上,背对着门,一只手使劲往自己脸上扇,另一只手攥着宋锦的裤脚。
宋锦站在那儿,头发乱着,眼眶红得像浸了水的樱桃,手里还攥着个皱巴巴的存折,指尖因为用力泛白。
“你说你哪回没这么说?”
宋锦的声音哑得厉害,“上个月刚把暖暖的奶粉钱输了,这个月又把我给思晴买舞鞋的钱拿去赌!
你让我们娘几个喝西北风?”
宋明还在哭着认错,说“下次绝不再犯”,宋锦却突然转身进了屋,没再理他。
黎漾这才看见,宋思晴缩在屋角的小板凳上,怀里抱着刚睡醒的宋暖。
宋暖才两岁多,大概被外面的动静吓着了,小眉头皱着,嘴里含着手指哼哼唧唧,宋思晴就轻轻拍着她的背,小声哼着不成调的儿歌——是《小猪佩奇》里的插曲,大概是平时哄得多了,连调子都记熟了。
也是那天下午,后来才出了宋嘉屿被烫的事。
宋嘉屿自己急着够桌上的搪瓷杯,没拿稳,热水泼在胸口,红了一大片。
宋锦刚从院里收拾完宋明的烂摊子,进屋看见这场景,那点压下去的火气“腾”地又起来了。
“宋思晴!
你是死人吗?
让你看着弟弟喝口水,你怎么看的?!”
宋思晴怀里的宋暖被吓了一跳,“哇”地哭了出来,小手抓着宋思晴的衣角乱晃。
宋思晴赶紧把妹妹往怀里又搂了搂,自己缩成一团,小小的身子抖得像片被风吹的叶子。
地上泼着一摊水,搪瓷杯倒在旁边,宋嘉屿坐在小板凳上,胸口的小背心浸得透湿,正咧着嘴哭,眼泪混着鼻涕糊了满脸。
“我让你让着他,护着他,你就是这么护的?”
宋锦把手里刚捡起来的针线往桌上一拍,声音发颤,“他要是留了疤怎么办?
他才多大!”
她话没说完,怀里的宋暖哭得更凶了,伸着小手要“妈妈抱”,宋锦只好先把火气压下去,蹲下身去哄小女儿,声音软得像棉花:“暖暖乖,不哭了,妈妈在呢……”宋思晴张着嘴,想说“是弟弟自己够的杯子”,可看着宋锦一边哄宋暖一边红着眼眶的样子,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低着头,小声说:“对不起,妈,是我没看好他。”
那时黎漾也才十岁,不懂什么叫“身不由己”,只觉得宋思晴可怜。
她偷偷凑过去,拉了拉宋思晴的衣角,把兜里的糖塞给她。
宋思晴没接,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眼里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湿痕。
怀里的宋暖还在抽噎,她又低下头,用袖子蹭了蹭妹妹的脸,继续轻轻拍着背。
后来宋嘉屿胸口的伤果然没好利索,留了块浅浅的疤。
每次宋嘉屿因为这疤跟人起了争执,回来对着宋锦闹,宋锦总会叹口气,看宋思晴的眼神就又沉几分。
而宋明赌钱的事也没断过,隔三差五就会有那么一回——跪在院里扇自己巴掌,说“下次不会了”,可过不了多久,又会偷偷溜出去。
有回黎漾半夜来送东西,撞见宋锦在灯下缝衣服,缝纫机“哒哒”响,旁边放着个小本子,上面记着一笔笔账。
宋思晴坐在旁边的小凳上,帮着剪线头,手里还捏着本英语书,偶尔低头看两眼。
宋暖睡在里屋的小床上,大概做了噩梦,突然哼唧了一声,宋思晴立刻放下剪刀,轻手轻脚地进去,帮妹妹掖了掖被角,回来时才发现线头剪歪了,又赶紧重新剪。
黎漾靠在冰冷的楼梯扶手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木头纹路。
她突然想起刚才在厕所,宋思晴躲在她身后掉眼泪时,还下意识地攥紧了书包带——那书包侧袋里,大概还装着那双拉丁舞鞋。
也想起上周去她家,宋明又赌输了钱,正蹲在墙角抽烟,宋锦一边骂他,一边往他手里塞了个馒头,而宋思晴在厨房煮了粥,先给宋暖盛了小半碗,又给宋嘉屿端过去,最后才自己端着碗站在灶台边喝。
这么多年了,她好像总在道歉,总在退让,总把别人的事往自己肩上揽。
就像刚才在厕所,明明是周雅她们找事,她却还在愧疚“没告诉你”。
黎漾轻轻呼了口气,楼道里的声控灯突然灭了,只剩下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月光。
她摸黑往前走,鞋底蹭过楼梯缝里的灰尘,心里堵得厉害——宋思晴肩上扛的哪里是事,是一大家子的琐碎和委屈,像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看着轻,穿在身上,却沉得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