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齐归的院子日渐规整,偶尔有江南来的兰草香顺着风溜过来,混着听松堂里的艾草味,倒也不违和。
常若提着药篓从后巷回来,嘴里还念叨:“隔壁世子家的仆妇真讲究,买个薄荷都要挑带露的,不像咱苏大人,上次见我咳嗽,扔来一包苦得要命的药粉,说‘喝三天不好再来找我’,结果第二天就好了。”
纪今昭正用银簪挑开一味僵蚕,闻言笑了笑。
苏父苏珩之的药,向来是这路数。
狠,准,见效快,嘴上还从不饶人,像块裹着冰的火炭,看着冷硬,内里却烫得很。
这日忙完,苏家的老仆王伯踏着未消散的热浪进来,手里的信封被汗浸得发潮,海棠火漆却依旧鲜亮。
“纪姑娘,咱们公子的信。”
纪今昭接过信时,指腹触到信封上的褶皱,像摸到了七年前苏循然临走时,被汗水浸透的包袱角。
信纸展开,江南的潮气混着墨香漫出来。
字迹比少年时沉了许多,笔锋却还带着那股藏不住的劲 —— 收笔时总爱顿一下,像他当年被母亲罚扎马步,腿抖得厉害也不肯松劲。
“江南学业毕,下月归。
七年勿念,安好?
循然。”
十三个字,她看了又看,七年前的乱云,又漫上心头。
纪苏两家是世交,她自幼在苏家进出,闭着眼都能摸到苏父的药柜。
纪今昭跟着苏循然爬树掏鸟窝,脚一滑摔在青砖上,膝盖擦出片血痕。
她刚要哭,九岁的苏循然己蹬蹬跑回前院,偷了父亲那罐气味冲鼻的药膏,蹲下来笨手笨脚往她伤口上抹,疼得她龇牙,他却急得额头冒汗:“爹说这药最管用,忍忍就好。”
末了还把掏来的鸟蛋塞给她,自己背着手挨父亲的骂。
苏珩之是出了名的 “快刀”,开药方从不拖泥带水,剂量往往比寻常大夫重三分,看诊时总板着脸,见太医院的徒弟们抄方慢了,便敲着桌案骂 “手比脚笨”,却会在幼童夜里发烧时,披衣前来,三指搭脉便知症结,一碗黑乎乎的药灌下去,天亮准能退烧。
苏母宋夫人是武将家的女儿,嗓门亮得能掀了屋顶,总跟苏父拌嘴:“你那药是给牲口灌的?
小孩子细皮嫩肉的,我闻着那苦味都呛鼻子!”
苏父便瞪回去:“懂什么?
药到才能病除,等孩子烧傻了,你哭都来不及!”
骂完却会转身让厨房炖冰糖雪梨。
那年兵戈起,京城的空气里都飘着铁锈味。
苏老太爷拍板送苏循然去江南避祸,饭桌上一提,苏循然手里的瓷碗 “哐当” 撞在案上,汤汁溅了半袖。
“我不去!”
他猛地站起来,十三岁的少年己经蹿得老高,肩背宽厚得像头小豹子,“你们都不走,我凭什么要躲去江南?”
“凭你是苏家独苗!”
苏父把药杵往石碾上一砸,药末子飞起来,“我和你娘在这儿守着,你去江南学本事,将来才能接我的衣钵,不然我这药碾子给谁留着?”
宋夫人也是疼孩子的,再不舍,也只能离了屋自己悄声流泪。
争执到最后,苏循然还是得走。
他走的时候京城里己经乱了,他背着个大包袱,刚踏出门见父亲拉着灰头土脸的纪今昭回来。
宋夫人见纪今昭灰头土脸,鬓边还沾着泥,心猛地揪紧了。
她一把将人拽到怀里,粗粝的掌心抚着女孩发颤的背,眼角的泪没忍住滚下来。
“我的儿,” 她扭头看儿子,声音发哑,“要不…… 让昭丫头跟你一起走?
南方安稳,你们俩也好有个照应。
苏循然愣住,望着纪今昭发白的脸,喉中滚了滚:“娘……”宋夫人却又摇了头,指尖掐着自己的帕子。
让两个孩子都走?
她夜里想起来,心都空得慌。
昭丫头刚没了亲人,离了熟悉的地方,怕是更怕。
她咬咬牙,把纪今昭往身后拉了拉:“算了,让她留下。
有我在,还能让一个小丫头受委屈?”
她推了苏循然一把,眼眶通红却扬着嗓门:“走你的!
到了南方好好学本事,回来要是敢比昭丫头矮一头,看我不扒你的皮!”
苏循然望着被母亲护在身后的纪今昭,最终狠狠点头,转身扎进了离京的马车。
宋夫人搂着纪今昭,望着儿子背影没入街角,才低头在她耳边说:“别怕,以后我就是你娘。”
七年了,当初自己只顾得害怕,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说出口,不知现在如何了。
“姑娘?”
常若的声音把她拽回来,“姑娘?”
纪今昭回了神:“你快做饭去。”
常若噘噘嘴应着去了。
暮色漫进来,药柜上的铜环在昏暗中泛着光。
纪今昭望着窗外,像每个傍晚那样,心里混着药香和饭菜香,在风里缠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