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澜的靴底碾过楚王府青石板上的青苔时，正听见内院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那声音清脆得过分，像是冰棱砸在玉盘上，在这寂静的午***院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垂着眼，将身形隐在回廊的阴影里，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短刃。
刃身极薄，是暗卫营特制的玄铁所铸，握在掌心能感受到微微的凉意。
这是暗卫营的规矩。
永远让自己像块不起眼的石头，藏在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才能窥得最真实的景象。
三天前，那枚卷着密令的竹管悄无声息地塞进他窗缝时，他正在擦拭这把短刃。
密令上的字迹潦草却凌厉：“潜伏楚王府，监视异姓王楚焯枫，伺机而动。”
关于这位靖王的传闻，京城里能装一马车。有人说他俊美得像画里走出来的人，墨发如瀑，凤眼含情，笑一笑能让百花失色。
也有人说他乖戾得可怕，能因为一片落叶飘进汤碗就杖责厨子，上个月甚至因为侍妾绣错了荷包上的纹样，就把人扔进了柴房冻了三天三夜。
此刻内院的动静，显然又应了这传闻。
“凉的！谁给本王端来的凉茶？！”
男人的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戾气，像淬了冰的刀子，刮得人耳膜发紧。
裴澜甚至能想象出对方此刻拧着眉的样子。
传闻里楚焯枫动怒时，眉峰总是蹙得很紧，眼尾上挑的弧度会变得格外锋利，像只被惹恼的凤凰。
紧接着，他听见有下人扑通跪地的声音，伴随着抖得不成调的求饶：“王、王爷饶命！小的这就去换……这就去换热的来！”
“换？”楚焯枫冷笑一声，那笑声里的寒意几乎能穿透回廊的梁柱，“本王的时间，是让你用来‘换’的？”
又是“哐当”一声，这次的声音更响，像是整个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连带着托盘都摔得四分五裂。
裴澜靠着廊柱，眼帘微抬，恰好瞥见那抹明黄色的身影。
楚焯枫斜倚在廊下的美人靠上，墨发松松地用支羊脂玉冠束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衬得那张脸愈发昳丽。
他身上的常服绣着暗金色的云纹，在透过雕花窗棂的阳光里，流转着低调而华贵的光泽。
指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枚白玉佩，玉佩上雕着只展翅的凤凰，与他袖口的纹样遥相呼应。
可那双握着玉佩的手，指节分明，骨相清俊，眼神却冷得像腊月的冰，扫过跪地的下人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裴澜的内心弹幕已经开始刷屏：
就这？茶凉了而已，至于发这么大火？怕不是有什么狂躁症？
长得是人模人样，脾气跟炮仗似的，难怪朝堂上下都怕他。
这要是生在寻常人家，怕是早就被爹娘打死了。
这要是在现代，高低得送进精神病院疗养半年，顺便看看有没有被迫害妄想症。
面上，他依旧是那副没表情的样子，下颌线绷得笔直，唇线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暗卫营的训练让他早已习惯了将情绪藏在最深处，哪怕天塌下来，脸上也得是这副古井无波的模样。
“你，”楚焯枫的目光突然扫过来，像鹰隼锁定了猎物，精准地落在阴影里的裴澜身上，“新来的？”
裴澜心头一凛，指尖下意识地收紧了短刃，随即又放松，不能露馅。
他敛衽行礼，动作标准得挑不出错处，声音平稳无波：“属下裴澜，今日刚入府，奉命听候王爷差遣。”
他刻意压着声线，让嗓音听起来比平时偏低沉些，带着少年人尚未完全褪去的青涩，却又透着几分经受过严苛训练的冷硬。
这是组织为他设计的“人设”。
一个沉默寡言、身手尚可的护卫，方便隐藏，也方便……刺探。
楚焯枫眯起眼，打量他的目光像带着钩子，从他灰扑扑的护卫服，到他清瘦却挺拔的身形，最后落在他脸上。
裴澜能感觉到那目光在自己眉眼间停留了片刻，像是在确认什么。
他穿着身最普通的灰布护卫服，料子粗糙，领口甚至有些磨边，与这富丽堂皇的楚王府格格不入。
身形看起来不算健壮，甚至可以说有些单薄，但站在那里，却莫名透着股挺拔的劲儿，尤其是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深不见底的潭水，看不到丝毫情绪，既没有恐惧，也没有谄媚，干净得有些过分。
“抬起头来。”楚焯枫的声音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裴澜依言抬头，直视着那双据说能吓哭三岁小孩的凤眼。
楚焯枫的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是极深的黑，此刻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像是在评估一件刚到手的玩物。
阳光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那双眼睛看起来愈发深邃。
“会杀人？”楚焯枫突然问，语气轻飘飘的，像是在问今天的天气。
“会。”裴澜答得干脆，没有丝毫犹豫。
这倒是句实话，暗卫营出来的，哪有不会杀人的。
“那就去，”楚焯枫朝地上的碎片抬了抬下巴，语气轻描淡写得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把这笨手笨脚的东西拖去柴房，打二十棍。记住，别打死了，本王还等着他明天端热茶。”
跪地的下人瞬间面无人色，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连滚带爬地往裴澜脚边凑：“护卫大哥救命！求求你……求求你替小的求求情！小的再也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
裴澜没动，只是垂眸看着地上的人，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在默默补刀：
看吧，典型的权力滥用。
打二十棍就为了杯凉茶，这王爷怕不是脑子被门夹了。
不过这下人也够倒霉的，碰上这么个主儿，喝口茶都得提心吊胆。
算了，事不关己，保命要紧。反正打二十棍死不了，就当是完成任务的投名状了。
“怎么？”楚焯枫的语气沉了下来，带着一丝被冒犯的不悦，“不听本王的话？”
“不敢。”裴澜弯腰，动作干净利落地拎起那名下人的后领，像拖一袋垃圾似的往外走。那下人还在哭喊挣扎，手脚乱蹬，却被裴澜牢牢钳制着，丝毫动弹不得。
经过楚焯枫身边时，他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冷香。
不是熏香的甜腻，也不是脂粉的俗气，而是一种清冽的、像是雪后松林的气息，干净又带着点疏离，与那乖戾的脾气格格不入。
走到月亮门时，他听见身后传来楚焯枫的声音，依旧带着那股漫不经心的戾气：“裴澜是吧？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本王。要是敢像这废物一样没用……”
后面的话没说完，但那未尽之语里的威胁意味，已经显而易见。
裴澜脚步未停，心里却慢悠悠地飘过一句吐槽：
放心，至少我不会让你喝到凉茶。
毕竟，保住小命才能完成任务。不过跟着你这种易燃易爆物，怕是得随时准备灭火。
只是他没看到，在他转身的瞬间，楚焯枫把玩玉佩的手指顿了顿。
那双原本盛满戾气的凤眼里，那抹刻意装出来的疯狂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冷静，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裴澜……”他低声念了遍这个名字，尾音轻轻上扬，带着点玩味。
指尖在温润的玉佩上轻轻敲了敲，发出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晰。
他看着裴澜消失在月亮门外的背影，那背影不算高大，却异常稳健，甚至能看出几分训练有素的韵律感。
嘴角忽然勾起抹意味不明的笑，那笑容极淡，却让他整张脸瞬间柔和下来，少了几分乖戾，多了几分真实的鲜活。
“有点意思。”楚焯枫轻声说，指尖的玉佩转得更快了些。
暗卫营的人，终于还是派来了。只是没想到，派来的是这么个……看起来干净得像张白纸的小家伙。
他抬手召来侍立在远处的亲卫，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淡漠：“去查查，这个裴澜，底细是什么。”
亲卫拱手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庭院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地上尚未收拾的瓷器碎片。
楚焯枫重新靠回美人靠上，闭上眼，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裴澜……
他在心里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在品尝什么有趣的味道。
这场戏，看来要比想象中好玩得多了。
而另一边，裴澜已经将那名下人拖到了柴房。
负责行刑的护卫早就候在那里，手里拿着粗长的木棍，看到裴澜，连忙拱手：“裴兄弟，王爷有令？”
裴澜点点头，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二十棍，别打死。”
“得嘞。”
看着下人被按在长凳上，裴澜转身往外走。柴房里很快传来木棍落在皮肉上的闷响，和压抑的痛呼声。
他面无表情地听着，心里却在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
跟着楚焯枫，是意料之外的顺利，却也意味着更大的危险。
离目标越近，就越容易暴露。
他摸了摸腰间的短刃，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冷静了些。
“楚焯枫……”他低声念了句，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这场游戏，我奉陪到底。
只是他不知道，这场看似单向的监视，从一开始，就不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那只看似慵懒的凤凰，早已张开了翅膀，等着他自投罗网。
楚王府的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