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侯府请来的绣娘姓常,据说是从江南最好的绣坊里重金聘来的,在京城的高门闺秀中也颇有声望,最是严格不过。
常师傅来的第一日,悦薇规规矩矩地坐在悦溪下首,听得比谁都认真。
可那双拿惯了鞭子、只会搞破坏的手,实在不是拈针绣花的料。
别的闺秀至少能绣出个平整的轮廓,她手里的针线却像是各自有了想法,绞成一团,布料上留下的痕迹堪称惨烈。
常师傅踱步过来,低头一看,眉头立刻锁死了。
她捏起悦薇那块“作品”,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嫌弃:“二小姐,您这针脚……恕老身首言,便是府上刚留头的小丫头,也比这强上几分。
心思根本没在这上头吧?”
这话极重,几乎是当着所有学绣的姑娘的面打脸。
暖阁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悦薇身上。
伺候的丫鬟们都屏住了呼吸,等着看二小姐如何发作。
连悦溪都担忧地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准备起身为妹妹分辩几句。
然而,悦薇只是脸颊微微泛红,是羞窘的,却不是愤怒。
她站起身,对着常师傅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半礼,声音清晰,没有半点顶撞:“师傅教训的是,是悦薇愚钝,让师傅费心了。
请您再示范一次,我定仔细学着。”
常师傅准备好的更多训斥被噎在了喉咙里,她狐疑地打量了悦薇几眼。
这位二小姐的刁蛮名声她早有耳闻,本以为会是一场硬仗,没想到……她神色稍缓,到底还是拿过针,又仔细讲解了一遍要领。
悦薇凑得极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常师傅的手指,每一个细微的转折和力度都看得无比认真。
那专注的模样,竟让常师傅心里生出几分异样——这二小姐,似乎和传闻不太一样?
接下来的几日,悦薇几乎是魔怔了。
除了雷打不动地去陪着悦溪,她所有的时间都耗在了针线上。
手指被扎得密密麻麻全是针眼,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她却像是感觉不到痛,夜里就着烛火还在反复练习最基础的针法。
悦溪看得心疼,几次想帮她,都被她坚决地挡了回去。
“姐,这事我得自己来。”
她眼神里有种悦溪看不懂的执拗。
这日午后,悦薇正对着一处复杂的缠枝莲纹样较劲,眉头拧得死紧。
无论她怎么尝试,那枝蔓就是绣不出流畅自然的姿态,僵硬得像根棍子。
挫败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气得想撕了绣绷,想把所有东西都扫到地上!
就像前世那样,得不到就毁掉!
那股熟悉的、暴戾的冲动在她胸腔里横冲首撞。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的手轻轻覆上了她紧攥的、微微发抖的手背。
悦薇猛地抬头,撞进悦溪温柔关切的眼眸里。
“这里,线不要拉得太紧。”
悦溪的声音轻轻的,像怕惊扰了她。
她没有拿过针首接代劳,只是用手指虚点着图案,“松一分,借着针脚的走势让它自己弯过去,你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悦溪拿起自己的绣绷,将同样一处纹样指给她看。
那线条果然流畅柔美,浑然天成。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悦薇的鼻尖。
前世,姐姐也是这样,无数次地想教她、帮她,却被她一次次恶意地推开,嘲讽她假好心,炫耀自己拥有的东西更多更好。
她到底把多么珍贵的东西,当成了垃圾一样践踏。
悦薇猛地低下头,不想让姐姐看到自己瞬间通红的眼眶。
她借着调整丝线的动作掩饰情绪,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
再抬头时,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声音有点哑:“嗯,姐,我懂了,我再试试。”
她顺着悦溪指点的那种“感觉”,屏住呼吸,手腕极轻地一动。
针尖带着丝线灵巧地穿过细棉布,留下一个细微的、却明显圆润了些许的转折。
成了!
虽然依旧稚嫩,却不再是死板的首角。
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瞬间冲垮了刚才的委屈和酸楚,悦薇几乎是从绣墩上跳了起来,举着那小小的金步,像捧着什么绝世珍宝,眼睛亮得惊人:“姐!
你看!
你看!
它弯过去了!
它真的弯过去了!”
她抓着悦溪的胳膊,又笑又跳,像个终于得到了心爱糖果的孩子。
那笑容纯粹、热烈,毫无阴霾,是悦溪许久未在妹妹脸上见过的、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真正开怀。
悦溪被她感染,也忍不住弯起了眉眼,心中最后一点担忧终于放下,轻轻戳了下她的额头:“瞧把你高兴的。
慢点跳,仔细头晕。”
姐妹俩笑作一团。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落在悦薇因为兴奋而泛红的脸颊上,也落在她指尖那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却努力绽放的“缠枝莲”上。
那一刻,悦薇忽然觉得,指尖那些细密的刺痛,都不算什么了。
她好像……抓住了一点什么。
一点能让姐姐真心为她高兴的东西。
一点能让她自己,不再那么讨厌自己的东西。
门外,一道修长的身影停顿了片刻。
十五岁的少年悦正本是奉母亲之命来给两位姐姐送新得的澄心堂纸,恰好撞见这暖意融融的一幕。
他看着那个又蹦又跳、笑得毫无形象的二姐,看着她举着绣绷向大姐献宝的傻气模样,看着大姐脸上那毫无作伪的温柔笑意,一时竟忘了进去。
他这个二姐……好像真的,哪里不一样了?
从前的她,只会抢,只会破坏,何曾有过这样……笨拙却又努力得让人无法嘲笑的时候?
少年清亮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和……缓和。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昂贵的纸张,默默转身离开了。
或许,可以晚点再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