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恨我入骨,才会在我癌症晚期时冷漠相弃。
直到整理遗物时发现你满柜的止痛药与病历,才明白你亦身患绝症。
最后找到你藏起的录音笔,按下播放键竟是十八年前我弄丢的那盘告白磁带。
背后你留下一行字:“让你恨着走,好过哭着送我一程。”---我以为你恨我。
这念头像初春的藤蔓,悄无声息地探出触角,而后在确诊晚期肝癌的那一天,
汲取了名为绝望的养分,疯狂滋长,最终变成坚硬的、带着毒刺的枷锁,将我紧紧缠绕,
勒入皮肉,嵌进骨髓。每一次呼吸,都带动着这些无形的荆棘,刮擦着五脏六腑,
提醒我你那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背弃。那天,医院走廊的灯光白得瘆人,
是一种毫无生命气息的、消毒水般的惨白,冰冷的光晕在眼前晃动、重叠,晃得人头晕目眩,
几乎要呕吐出来。我扶着冰冷光滑的墙壁,指尖不受控制地发颤,冷汗从额际滑落,
滴进眼里,一片酸涩模糊。世界的声音仿佛被隔绝在外,
只剩下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艰难的喘息。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才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屏幕解锁又暗下,反复几次,才终于调出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拨号音冗长而单调,
每一声都敲打在濒临断裂的神经上。然后,它戛然而止——被你毫不留情地掐断了。
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冰冷的机械女声随即响起,礼貌而疏远地提醒我“对方无应答”。
屏幕彻底暗下去,像一块黑色的墓碑,映出我苍白、浮肿、因恐惧和痛苦而扭曲得可笑的脸。
那镜像陌生得让我心惊。后来,我不知道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是垂死的不甘,
还是卑微的求证,我又给你发了一条信息。用尽了我最后的气力,
敲下简短的、告知我死期将近的字句。我没有祈求怜悯,甚至不期待回应,
或许只是想给自己一个彻底死心的理由。你回了。果然很快。快得近乎残忍。
只有两个字:“知道了。”连一个标点符号都吝啬。短得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
精准地、毫无偏差地捅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口,旋转,搅动。
最后那点可笑的、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的希冀,嗤啦一声,熄灭了,连一缕青烟都没留下,
只剩下一摊冰冷的、难看的蜡油。也好。我靠着冰冷坚硬的墙壁,身体里的力气被瞬间抽空,
慢慢地、无法控制地滑坐到地上。瓷砖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裤子,迅猛地侵蚀上来,
却远不及心底那片荒芜的冰冷。也好,林彻,横竖我们之间,在那十八年纠缠怨怼的消磨里,
早已只剩下一地鸡毛和相互折磨后的疲惫,又何必在这生命的终点前,
勉强自己去扮演一场虚假的、连观众都不会有的悲伤戏码。你只是不再爱我了,或许,
从十八年前那个海风吹拂的夜晚之后,你就从未真正爱过。所以,
连最后一点基于人道主义的怜悯,你都吝啬给予。这认知,
比腹部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的剧痛,更让人难以忍受。那痛楚至少是真实的,而你的冷漠,
虚妄得让我怀疑我们共同度过的那些岁月,是否只是我的一场臆想。我开始拒绝一切治疗。
医生的苦口婆心,护士的温柔劝慰,朋友的泪眼婆娑,
一概被我挡在那扇日益厚重的心门之外。
彻底封闭在那幢我们曾经共同生活过、欢笑过、争吵过、最终只剩下我一个人的空旷房子里,
像一只等待死亡降临的困兽。疼痛如潮水般袭来时,
软的旧沙发上——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你曾经存在过的气息——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
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脑子里不受控制地一遍遍闪过你的脸,你日渐冷淡的眼神,
你最终决绝离去的背影。这浓烈的、带着自我毁灭气息的恨意,
竟成了那段日子里最有效的止痛药,它燃烧着我最后生命力,
支撑着我保持最后一丝可悲的清醒,
固执地不去按响那个朋友留给我的、可以呼叫救护队的紧急铃铛。
我几乎是以一种自虐般的心态,反复品味、咀嚼着你这份迟来的、凌厉的“报复”。你看,
你成功了,林彻。你用十八年的相处,换我生命最后时刻的锥心刺骨,万念俱灰。这报复,
多么彻底,多么完美。死亡的过程缓慢而磨人,将时间拉长成一种粘稠的、痛苦的胶质。
意识在剧痛的浪潮和药物的干扰下昏沉不清,有时,我会产生一些逼真的幻觉。
寂静的深夜里,我好像清晰地听到门锁极轻地响动,
听到被刻意放得极轻、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到卧室门口,
然后停顿下来,停留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那幻觉成了真,然后又悄然离去,
像一阵抓不住的风,留下满室更深的寂寥和我的心跳如鼓。大概,真的只是幻觉吧。
你怎么会来。你连我的死讯都只回以“知道了”三个字。
最后一次从深度昏迷中挣扎着醒来时,窗外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雨丝敲打着玻璃,
发出单调又压抑的沙沙声。天色是那种沉闷的、令人窒息的灰铅色,光线微弱地透进来,
勉强勾勒出房间家具模糊的轮廓。房间里死寂一片,是一种被世界彻底遗忘的孤独。我知道,
时候终于快到了。身体里那种日夜不休、疯狂啃噬的剧痛奇异地缓和了些,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无边无际的虚脱感,像陷在深不见底的泥沼里,
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变得不可能。电话就在手边的茶几上,屏幕一片漆黑,
像一只沉默的、没有瞳孔的眼睛。我忽然生出一点极微末的、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不甘。
十八年,就算是养一条狗,朝夕相处十八年,它死的时候,主人也该有点难过,
该掉几滴眼泪吧?林彻,就算你恨我,厌弃我,到了最后这一刻,
能不能……能不能稍微假装一下,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不舍?让我不至于显得那么可怜,
那么可悲?指尖冻得僵硬,仿佛不属于自己。我耗尽最后残存的所有气力,
集中起涣散的精神,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一个一个数字地,按出了那串我烂熟于心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接通的提示音。漫长的等待音,嘟——嘟——嘟——,每一声都像沉重的鼓点,
敲击在我逐渐微弱、即将停止的心跳上,产生一种令人心悸的共振。
就在我以为这次又会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在无尽的等待后归于忙音时,
那边却突兀地、毫无预兆地被人接了起来。“……喂?”是你的声音。
却又完全不是你的声音。沙哑,疲惫,干涩得厉害,像声带被粗糙的砂纸狠狠打磨过,
撕裂了,带着血腥气。那声音微弱,气若游丝,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掉,
却又顽强地传递了过来。所有准备好的、带着尖刺的、绝望的诘问和嘲讽,
瞬间被堵在了喉咙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我张了张嘴,
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漏风般难听的声响。腹部的深处又开始隐隐作痛,
那痛感遥远却清晰。电话那头也陷入了漫长的沉默,死一般的寂静里,
只有压抑的、极其细微又艰难的呼吸声,证明你还在线,证明那不是我的又一个幻觉。然后,
我听到一阵奇怪的、轻微的窸窣声,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翻了,
又像是你极轻地、极力忍耐地抽了一口冷气,带着无法掩饰的痛苦颤音。再然后,
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言语,通话被猛地切断了。忙音尖锐而急促地响起,嘀嘀嘀嘀——,
像一把冰冷的剪刀,干脆利落地剪断了那根连接着我们的、脆弱的线,
也像是终于斩断了我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脆弱的联系。我举着电话,手臂早已酸麻僵硬,
失去了知觉。我就那样听着那单调而残酷的忙音,听了很久很久,
久到那声音仿佛直接响在了我的大脑里,成了唯一的背景音。直到最后,手臂再也支撑不住,
重重地砸落下来,电话滑落到柔软的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妥协般的轻响。也好。林彻,
这样也好。我缓缓闭上眼,再没有睁开。沉重的、永恒的黑暗温柔又残酷地拥抱了我。
他们发现我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一位相交多年的朋友放心不下,过来送饭,
久久敲不开门,预感不妙,慌忙找了物业来强行打开。房子里异常整洁,甚至称得上空荡,
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秩序感。我早已趁着偶尔精神好的时候,把大多数个人物品打包整理好,
仔细贴上了标签,注明哪些捐给慈善机构,哪些直接扔掉。我一生不愿麻烦别人,
临终更是如此。朋友看着沙发上已然僵硬的我,瞬间泪如雨下。
她一边颤抖着打电话联系殡仪馆,一边再次尝试拨打你的电话,
依旧是那令人绝望的无人接听。她红着眼眶,对着空气,亦或是对着再也听不见的我,
哽咽着痛骂:“林彻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王八蛋!十八年啊!就算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
沈辛,你真是瞎了眼!瞎了眼啊!”我的灵魂,或者说一种尚未消散的意识,
轻飘飘地悬浮在天花板的一角,沉默地、近乎麻木地看着这一切。
看着朋友们惊慌悲痛地涌进来,看着他们小心翼翼地抬起我那具早已没有知觉的躯壳,
用白布覆盖,看着房间被彻底清空,最后一丝我的气息也被带走,重归于一片死寂的空旷。
然后,在人群散去后的某个黄昏,我看见你来了。你独自一人,静静地站在大开的门口,
像一抹被遗忘的影子,没有踏进门内半步。身上带着室外深秋的萧瑟寒气,
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不正常的苍白,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下去,泛着不祥的青灰色,
薄薄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干裂起皮。你瘦脱了形,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原本合身的宽大外套空荡荡地挂在你嶙峋的骨架子上,更显得你脆弱不堪。
你只是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目光穿过空荡的客厅,
精准地、固执地落在那个我最后躺过的、如今空无一物的沙发位置上。你的眼神空茫得可怕,
没有焦距,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悲伤,没有痛苦,甚至没有恨,
只有一片彻底的、死寂的虚无,像一口枯竭了万年的深井。你没有哭,
脸上甚至没有太多的表情,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灵魂和生气的、即将碎裂的石膏雕塑。
你的右手一直死死地按在上腹,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泛白,
仿佛正承受着某种巨大的、难以言说的痛苦。你就那样站了不知道多久,
久到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湮灭在天际,黑暗吞噬了整个房间。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