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这日,垂丝海棠开得泼天漫地,晨露未晞时,连宫墙都锁不住那漫天的绯色。
萧令仪踩着辰时的露水入宫,远远就看见御河两岸的粉白云团漫过朱墙——那是姑母最爱的十八株西府海棠,当年景元帝为博美人一笑,特意命人从蜀地移栽来的。
层层叠叠的花瓣压弯了枝头,风过时便簌簌落进碧水里,碎玉般的花瓣随波流转,惊起三两只金鳞锦鲤。
"小姐仔细脚下。
"春桃替她拢了拢月华裙的流苏,鬓边绒花颤了颤,"方才凤藻宫的锦瑟姐姐来说,皇后娘娘正在煮今年的头茶蒙顶甘露..."话音未落,萧令仪突然僵在原地。
九曲桥尽头的游廊里,玄色常服上的螭纹在晨光中流转金辉,金线折射的光斑正落在她绣鞋尖的珍珠上,那粒东珠竟微微颤了颤。
她下意识后退半步,却听见"咔嚓"一声——不知是踩断了哪根枯枝,还是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声。
"小、小姐当心!
"春桃的惊呼来得太迟。
萧令仪向后仰倒时,看见漫天海棠花都在旋转,像姑母寝殿里那架西洋进贡的水晶走马灯。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沉水香混着龙涎香的气息,掌心隔着三层绫罗仍能触到她脊背轻颤。
耳边传来一声带着戏谑的轻叹:"孤这些锦鲤养了三年,今日倒被表妹吓得不轻。
"太子赵晟的指尖还沾着片海棠花瓣,胭脂色的花汁顺着他的指节往下淌,在萧令仪雪青色的衣袖上洇开一朵红梅。
她慌忙要跪,却被描金扇骨轻轻抵住咽喉:"表妹躲什么?
莫非孤比母后的茶还可怕?
""臣女不敢。
"萧令仪盯着扇面上《韩熙载夜宴图》的局部,那仕女的衣袂仿佛正随着他说话的气息飘动,"只是姑母召得急..."还不等她说完,远处己传来宫女的呼唤:"萧大小姐可在?
皇后娘娘催第三遍了!
"春桃立即上去搀扶着萧令仪。
跟随那宫女脚步。
萧令仪走得极快,却觉得背后那道目光如有实质,缠得她月华裙上的金线都要绽裂开来。
首到拐过三重宫门,她才敢碰了碰衣领里那片海棠——方才太子指尖的温度还留在花瓣上,烫得她耳尖发红。
赵晟望着水中破碎的倒影,突然将扇子掷入湖中,扇坠上的鸽血红宝石在碧波中一闪而逝,《韩熙载夜宴图》里的笙歌漫舞渐渐沉底。
远处传来凤藻宫的云板声,他弯腰拾起她遗落的珍珠,攥在掌心,珠面冰凉的触感首透骨缝。
……三个月后太子府大婚夜,龙凤喜烛爆了个灯花,火星溅在喜帕鸳鸯眼上。
赵晟掀开金线密织的盖头时,忽然用合欢秤杆挑起新娘下巴:"那日表妹是故意跌进孤怀里的?
"萧令仪绞着喜帕的指尖发白,镶珍珠的指甲套在烛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窗外忽然传来三声鹧鸪叫,一声比一声急——这是萧后派来的孙嬷嬷在报信。
她睫毛颤了颤,忽然仰头绽开个娇艳的笑:"殿下既知道是姑母的安排,为何还要陪臣女演这出戏?
""因为..."太子指尖抚过她凤冠上垂下的东珠流苏,指腹猛一用力,最中间那根线应声而断。
珍珠噼里啪啦砸在青砖地上,碎成一地寒光。
"孤想看看,母后亲手养大的海棠花,到底能有多深的根。
"次日早晨,太子与部下江大人正在对弈,棋盘上黑白子杀得难解难分。
萧令仪在一旁侍奉燕窝银粉酥。
太子执黑子落下,突然道:"南境三州赋税...该动动了。
"萧令仪听得入神,手腕一斜,打翻了燕窝银粉酥,瓷盏坠地的脆响惊飞了廊下栖息的麻雀。
太子扫过她瞬间苍白的唇色,淡淡道:“这燕窝银粉酥太甜了,拿走吧。”
午饭过后,皇后急召太子入宫。
凤藻宫的暖阁里,茶烟袅袅漫过她腕间羊脂玉镯,镯上蟠螭纹正对着太子咽喉。
皇后摩挲着青玉茶盏,盏底映出太子紧绷的下颌线。
皇后悠悠的说:“南境三州的赋税是本宫与陛下议定的,你…可…明白?”
太子弯腰作揖,,玄色袍角扫过地砖上的缠枝莲纹:“儿臣明白。”
皇后点点头,无名指上的赤金镶红宝石戒指在茶盏沿轻轻一磕:"燕窝银粉酥..."她忽然轻笑,"你小时候最爱缠着本宫讨要。
为何现下又觉得太甜?
"太子盯着地砖上熟悉的缠枝纹,忽然想起昨夜萧令仪凤冠上的东珠——那珠子的大小、光泽,竟与母后常戴的那串如出一辙。
回府时暴雨如注,赵晟望着西厢房亮着的灯火,檐角雨水顺着鸱吻狂泻而下,恍若天河倒悬。
他想着,有些根,是该连泥带血地挖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