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天像喝醉了酒似的,灰色的云层透出紫铜的颜色,我心神不宁,觉得皮肤下面隐隐有发热的迹象。
这个秋天,总是有莫名的烦躁和焦虑。
一年转瞬即逝,又到了古人悲秋伤感的季节。
自己情绪的波动似乎也有隐隐的暗示。
果然来了一个陌生号码,没有骚扰或诈骗的提示,又是当地号,我接起来听到对方亲切又响亮的声音:“丽儿,你最近怎么样呀?”
听着语气,肯定是熟人。
但确实不熟了,我大脑里迅速过了一遍名单,只能干笑两声。
对方似乎也认识到这样交流的唐突,果断地自报家门:“我是王丽慧,你应该记得我吧?”
那是当然。
二十几年前我们还在一个办公室,她教数学,我教语文。
她带的班比我们高一级,我们有4个班在楼梯的西边,这样办公室里冲着4个角分别安了4个班主任。
那时我们都年轻,我刚毕业当班主任,而王丽慧早来一年,听说她是坐地户,她母亲还是某个学校的校长。
而我们学校的校长也是教数学的,自然青睐重视数学组的老师。
数学组几乎倾巢而动,都担任了班主任。
学校刚配了电脑,一个办公室一台,方便我们上网查资料。
那时候互联网刚刚兴起,百度也是小白阶段。
但出了一款新游戏,连连看。
下了课,我们几个把教案往桌上一放,抢得先机去玩电脑。
其实都是为了解压。
这时候,王丽慧也一改严谨庄重的姿态,带着乞求的口气说:“亲爱的们,先借给我玩一会儿吧,我一会儿还得去开会。”
如果下一节有课,这个班主任就会得到优先权。
当然真正上课铃响了,老师们也不敢在办公室里堂而皇之地玩游戏。
因为还有年级组长,教研组长,甚至正副校长们来巡逻。
和王丽慧在一个办公室不到两年,后来我去教研组了。
但她爽快利落的作风却一首印在脑海。
这次打电话,她还是干脆利落,开门见山说,她己经调离原来的学校,现在在七中管教学。
学校里缺语文老师,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和我联系一下,希望我去帮忙。
“我知道你现在很忙,你要是能亲自来上课最好,实在来不了帮我们找个人也行啊!”
都说现在进学校难,可是学校里还是有很多编外人员在代课。
只是考编难吧!
而当年我就硬生生的,把大家羡慕的金饭碗扔了,大家说一个价值20万的编制就让你弃置一旁。
我正思忖着,怎么回复她比较好?
今年杂事缠身,除了照顾家人,我还接了自主招生的孩子,周末也有些家教辅导。
自己的小说创作还没完成,还答应帮寺里的师父整理资料。
但我又很想重新回到校园,了解一下现在的学生状态。
王丽慧听出我的犹豫,就快马加鞭地解释清楚:“我们不需要你坐班,上完课就走,你如果带三个班不行,带一个班也行。
这个班是高二的特长班,20多个孩子,人不多。
一个周六节课。”
我说,能去带也行,就是别天天跑呀。
主要是离家远,去一趟又打车坐车的,路上浪费时间。
她说那行,我把时间给你集中集中,这样让你少跑两趟。
我趁机也说了能去上课的目的,最近刚要准备非虚构写作,琢磨了一个体育话题。
“这么巧!
我让你带的特长班里主要就是体育生啊!
亲爱的,你来吧,对你肯定有帮助。
不过这帮孩子的写作可是不行。”
她说得很实在,我说本来想带孩子进行一下创意写作,“那这个班不行,要不创作的事就以后再说。
你先给这个班上课。
另外高一两个班,他们的语文老师请假了一一”我没接话茬,教过课的都知道跨两头代课是最头疼的,不只是上45分钟课那么简单,备课和批改作业才是重头戏。
如果跨两个年级上课,你简首就是给自己戴了双层冠冕。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听着好听,甘苦自知啊!
王丽慧又说了一下课时费的事,“我们历来都是一节课70块钱,费用真是太少了!”
她说的也很勉强,但又不可能自己加价,学校制度如此。
我刚辞职那阵,原来的学校想让我回去代课。
像我这么硬刚的人,怎么可能回去呢?
而且那是早厌烦了枯燥刻板的教学生涯。
又过了一阵儿,学校的同事又联系我,说英语作业缺老师能不能帮着找个人?
那时我己经开始创业办培训机构了。
手底下还真的有英语学科的,山大毕业,教学成绩杠杠的,辅导的小孩每次回校考试都能提高一大截。
于是我就给慕说:“我觉得有个好事,你去高中代课吧,一节课80块钱。”
慕很踌躇,说张老师我没带过呀,我怕教不好。
旅游学校的高中部学生几乎是卡着中考提档线进来的,成绩不是很高,教课应该不难。
慕在我的鼓励下去了,也幸亏去上课。
随后国家实行双减政策,培训机构做开12课程的陆续倒闭。
也因为在家上网课的那段时间,门店也无法正常营业。
我注销了学校,在家里开始陪娃学习,自己看书,又重新捡起了写作的爱好。
而慕因为有学校的三个班,能保证每个月大几千的收入。
有一次她特意打车,提来一箱奶,感谢我给她提供的机会。
现在,轮到我去上课了。
过去好几年了,物价涨了一番,课时费没有变,和别的学校比还便宜。
王丽慧说,你坐班吧?
我当然不愿坐班,坐班就意味着从早到晚都靠在学校里,要上早读,要盯自习,还要一块教研,参与学校里的一切杂务。
虽然工资几千,但基本占用了白天所有的时间,太不自由了!
沟通好后,王丽慧说,这样我就赶紧排课,随后在微信和你联系。
挂了电话,我开始复盘刚才的对话。
我真不该竹筒倒豆子,把我的很多真实想法说出来。
我又不是真在意那点钱,把这些交代那么清楚干什么?
尤其是非虚构写作的事,那好像去教课反而是自己有所图。
她本来是巴巴的求我去帮忙的,弄得我自吊身价,反而像有求于她了。
我难道不应该端着抻着,故意勉为其难的说,我最近很忙呀,时间很紧,但既然你联系我了,咱们多年的情分,我怎么也得给你帮这个忙呀!
这样说话让人家多舒服,还显得自己挺乐于助人的。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明明知道怎么说话更合适,更有分寸,可是个性和禀赋总是让你在关键时候露馅儿,暴露你最真实的意图和想法。
不过这也没什么丢人的,也没什么好纠结的。
我把手头的佛经放下,去客厅喝了杯茶。
回来再看手机,她己经给我发了微信,每周的一三五去上课,周三只安排一节,其他两天都是两节连上。
她还推给我一个微信,说是语文组组长。
于是我加了这个“茉莉花”,她叫周丽,联系上很热情,也表示了感谢。
并且她又迅速拉我入了QQ群“高二语文备课组”。
我进群后,说自己初来乍到,希望大家多多指点。
随后就忙去了。
晚上,老头回来。
我把这一消息告诉他,他断然否决。
你可千万不能回去上课,你现在忙的这堆杂事还不够你操心的?
我没想到他反对的这么厉害。
山东人不都喜欢编制吗?
虽然我早就脱离了编制,但回去上课,在外人眼里只要进了那种有编制的机构,就认为你是里边的人。
就像干辅警的,普通人也没觉得他们低人一等,仍把他们当正规警察看待。
他们只是待遇不太一样,接触的圈子和信息几乎是一样的。
老头替我算了一本经济账,你就是连上两节课140,扣除来回的时间,半天没了,再加上你打车的费用两次得快50块钱,你纯粹费力不讨好。
我说到非虚构写作的计划,他略一沉吟,说那还算有点意义吧。
一首到次日早,我才想起来到QQ群里看,大家都用欢迎的符号做了呼应,有气球,有鲜花。
我再次回应了一下,“谢谢大家〞,没人理我了,估计都忙着上课了。
周丽微信说,等下周一我正常去上课,去了可以和她联系。
到时她到门口接我。
我深吸一口气,高二不知道他们的课程上到哪了,这个学期应该还有水平测试吧?
幸亏家里还有必修和选修的书。
我赶紧找出来,简单备了下课。
周五下午,接了孩子回家。
她知道我要回学校上课了,欢呼雀跃。
果然,有个单位和没单位还是不太一样。
孩子说等她回宿舍聊天,要给舍友们炫一炫。
这有什么好炫的?
一个代课老师而己。
我公婆刚从老家回来,我在微信群里说这两天要去上课,过两天去看他们。
公婆都是老教师退休,居然很开心,都发送了点赞的大拇指。
老头不言语了,他肯定是看我后面的进展情况。
有可能,他会说你看后悔了吧,我早说你不听你接上这个烫手山芋,就会进退两难。
有可能,他也会说,你的决定是对的。
就像我的几次买房经历和迅速果断的关闭培训学校的决定,都是在合适的时机做了准确的判断。
这次的选择,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