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来了。起初只是零星的雨点,试探性地敲击着工作室那扇蒙尘已久的天窗玻璃,
发出沉闷而犹豫的声响,如同踌躇的访客。但很快,这试探就变得急促而密集,
雨声连成一片,浑浊的雨点如同无数细小的拳头,咚咚咚地捶打着玻璃,
急切地想要闯入这片被遗忘的空间。那声音不像雨,更像传统民间故事中深夜造访的敲门鬼,
沉闷、粘腻,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顽固,在玻璃上溅开一朵朵浑浊的水花,又蜿蜒滑落,
留下道道泪痕。窗外的天色早已彻底沉沦,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下来,仿佛触手可及,
贪婪地舔舐着城市冰冷的天际线。阳光被彻底囚禁在厚重的云层之上,挣扎无力,
只在室内投下一种黏稠、令人昏昏欲睡的黯淡。光线微弱得可怜,
仅仅能勾勒出屋内堆积如山的古旧物件的模糊轮廓,更多的细节则沉没在深不见底的阴影里。
空气凝滞而厚重,弥漫着复杂的气味:陈年木屑的微尘、熟桐油的微呛,
还有一种更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腐朽气息——那并非单纯的霉味,
更像行将就木的老人喉头呼出的最后一丝喘息,带着生命的余烬和死亡的预兆。
这是古董的气味,时光沉淀后又开始缓慢腐烂的气味,我赖以生存,也与之共舞的根基。
就在这片被雨声包裹的寂静里——咚咚咚。敲门声突兀地响起,穿透雨幕,
精准地敲在我的耳膜上。不是雨打天窗的杂乱无章,而是明确无疑的、人类的节奏。
我正蜷在一张老旧却舒适的扶手椅里,几乎要被这单调的雨声和室内的晦暗催入眠。
这敲门声提拉起了我的神经,也提拉起了我脚上那双鞋跟几乎被磨平了的拖鞋。来了来了,
别敲了!我扬声道,声音带着刚被打断思绪的沙哑和不耐烦。趿拉着拖鞋,
走过吱呀作响的木地板,脚下的凉意透过薄薄的鞋底渗上来。打开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阿还,那个专给我这种独立修复师搜罗宝贝的古董贩子。他缩着脖子,
身上那件总是略显宽大的夹克被雨水打深了颜色,几缕湿发贴在额前,看起来有些狼狈,
但那双眼睛却闪着惯常的、精明的光。阿还?不是让你给我收东西去了吗?回来这么快?
太简单的、没挑战性的玩意儿我可不要,浪费我的时间也浪费你的脚力。
我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嘴张得能塞进鸡蛋,
想起之前他弄来的那些所谓民间珍品——一个缺了口的腌菜坛子,
一把锈得几乎看不出原形的柴刀,
个据说是某大户人家小姐闺房里摆过的、但工艺粗糙得吓人的木娃娃——我不由得撇了撇嘴,
期待值降到了冰点。哟,希哥!阿还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嬉皮笑脸地挤进门,
熟稔得像是回自己家,看您说的,我哪能拿那些破铜烂铁糊弄您啊!
之前那些小玩意儿确实是让您修着没劲,没挑战性,辱没了您的手艺!但这次不同,
这次绝对是这个!他腾出一只手,翘起大拇指,眼睛亮得惊人,
我可是给您淘换来一个大宝贝!真真正正的宝贝!我第一眼看到它,
就知道非得是您希哥才降得住!他神秘兮兮地侧过身,
小心翼翼地将一直护在怀里的一個长条形物件亮了出来。
那东西用厚厚的、略显肮脏的绒布包裹着,形状隐约是个长方形。瞧瞧,希哥,您上眼!
阿还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刻意的、引人好奇的神秘感,他慢慢掀开绒布的一角,
光是这框子,这纹路,这厚重感!您摸摸这分量!怎么样?瞧得上眼不?
我的目光落在那露出的的一角上,漫不经心的态度瞬间消失了。
职业的本能让我下意识地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镜,身体微微前倾。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即使只看到冰山一角,即使还包裹在陈旧的绒布里,那物件透出的气息已然不同。
那不是常见的、流于表面的华美或古朴,
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内敛的、几乎带着呼吸感的……存在感。木质边框的色泽深沉,
露出的雕刻线条流畅而有力,绝非普通匠人手笔。上面覆盖的包浆厚实温润,
是漫长岁月才能孕育出的光泽。嗯……我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悠长的、审视般的低吟,
手指下意识地在空中虚划了几下,仿佛已经在模拟清理和修复的步骤,有点意思。
看起来……确实不像常见的货色。我伸手,示意阿完全揭开绒布。阿还立刻殷勤地照做,
动作带着几分献宝的郑重。完整的物件呈现在眼前——那是一面镜子。一面古董镜。
但它的模样瞬间攫住了我全部的注意力,让我之前所有的不耐和倦怠一扫而空。真美啊。
或者说,真独特。厚重的胡桃木雕花镜框占据了主要的视觉分量,
那木料本身就如同凝固的深夜,色泽深沉得几乎发黑。上面的雕花极其繁复,
并非文艺复兴时期那种对称规整的茛苕叶纹或卷草纹,
而是一种更加妖娆、甚至带着点邪异生命力的藤蔓与不知名的蕨类植物缠绕的图案。
每一道刻痕都深得惊人,仿佛雕刻者倾注了所有的***与偏执,
那深深的阴影里似乎能藏进数个世纪的秘密和尘埃。
它透着一股属于十八世纪**或者更古老时期某种隐秘宫廷的奢华与沉重,
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铺张的岁月感。镜框的边缘,包裹着纤细却异常坚实的黄铜镀金饰边。
岁月的侵蚀力在这里展现无遗,曾经耀眼的镀金早已斑驳剥落,十不存一,
只余下黄铜的内里暴露在外,沉淀出一种黯淡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金色,
像是把几片挣扎的、垂死的晚霞强行嵌入了黄昏的边框。而镜面本身,
则是典型的老式水银玻璃。
与现代玻璃镜那种恨不得照清毛孔每一处细节的清晰锐利截然不同。
历史的沉淀——或许是微小的气泡,或许是融入玻璃本身的杂质,
或许是水银涂层的微妙变化——让它失去了最初的纯澈。
它更像是一潭被凉雾笼罩的、深不见底的幽潭水光,微微泛着青灰色的、病态的幽光。
人影落在上面,轮廓会被柔化,细节被吞没,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观察另一个维度的事物,
带着一种无法逾越的时间的距离感和模糊性。最奇特,也最让我感到一丝不同寻常的,
是它的背面。通常的古董镜,背面要么是粗糙的木板封底,
要么是十字形或井字形的金属框架加固。但这面镜子,
它的背面竟是一整块厚实的、打磨得异常光滑的深色金属板!那金属黑中透着一丝幽蓝,
触手冰凉刺骨,那冷意仿佛能穿透皮肤,直渗骨髓。它的重量远超寻常同类镜子,沉甸甸的,
需要用力才能搬动。这块金属板与镜框的结合处几乎天衣无缝,仿若生来便是浑然一体,
工艺精湛得令人叹服。就在这冰凉金属板的中心,刻着一行文字。那文字的风格我从未见过。
线条流畅优美,带着一种异样的、近乎妖冶的韵律感,
但边缘却又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锐利和阴森,仿佛不是用刻刀慢慢雕琢,
而是被某种拥有极致力量与精准度的存在一瞬间烙印上去的。它们弯曲盘旋,
不像已知的任何一种字母或象形文字,反而更像某种活物的触须或脉络,
透出一种令人极其不适的、诡异的律动感。我伸出手指,
忍不住极其轻柔地沿着那冰冷的刻痕缓缓描摹。
作为一名在古董领域浸淫十数年、自认见识过不少稀奇古怪铭文的修复师,
我竟完全认不出这是哪种语言或符号。指尖传来的触感除了金属的冰冷光滑,
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感。就在我的指腹缓缓滑过其中一个弯钩状的符号时——!
指尖下的金属,似乎极其微弱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跳动了一下?
这个发现让我瞬间毛骨悚然,猛地缩回了手,心脏像被冰冷的手攥紧。幻觉?一定是幻觉!
是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描摹,手指神经末梢产生的疲劳性抽搐?对,一定是这样。
我试图用理性安抚瞬间狂跳的心脏。死物怎么会动?镜子怎么会自己有脉搏?这太荒谬了。
然而,指尖残留的那细微的、令人汗毛倒竖的麻痒感,却顽固地宣示着:那或许并非意外。
那感觉过于清晰,过于……鲜活。别让倒影醒来。
这句话毫无征兆地、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仿佛不是我自己所想,
而是从那冰冷的刻痕中直接钻进我的意识。我的喉头干涩,
在长时间未喝水的情况下发出嘶哑的摩擦声。我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把这句话喃喃念出了声。
来自我自己的声音,在这一刻却显得异常陌生沙哑,
在这空旷寂静的工作室里激起微弱而令人不安的回音,旋即又被窗外愈发密集的雨声吞没。
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征兆地、如同一条滑腻的毒蛇,顺着我的脊椎猛地窜了上来!
所过之处,汗毛根根倒竖,皮肤表面泛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麻痒的感觉清晰得可怕,
好像真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顺着我的脊椎向上爬行,就像那镜框上蜿蜒扭动的诡异藤蔓。
这东西……是活的吗?这念头来得如此突兀,如此疯狂,
却又如此诡异而精准地契合了那行文字所传递出的、令人极度不安的邪恶气息。
我猛地将那只触碰过镜背的手在衣服上反复猛蹭了两下,粗糙的布料摩擦皮肤,
带来一丝微弱的热感,但那种源自金属深处的阴冷感,却像某种无形的印记般,
牢牢烙印在指尖,挥之不去。太安静了。不,窗外雨声正酣,
但室内的空气却凝滞得如同胶质。雨点敲打天窗的声音变得异常突出,噼里啪啦,
密集得让人心慌,那跳跃弹起的弧度,在昏暗光线下看去,
竟带着一种狂乱的、近乎原始巫祝祭祀舞蹈般的癫狂感。我用力甩了甩头,
试图驱散那瞬间攫住心脏的莫名寒意与恐惧。别自己吓自己,李希。我低声告诫自己,
人类在过度安静和单调的环境中独处时,会产生类似脱离现实的恐慌感,会胡思乱想,
这些都是正常的生理心理反应。你是修复师,见过的古怪东西还少吗?没错,修复古董,
尤其是这种历经几个世纪流转、沾染过无数人气息的物件儿,
总会遇到些稀奇古怪、无法解读的铭文和纹样。
、某个湮没贵族家族的故弄玄虚的箴言、精神异常的工匠留下的私语印记……什么都有可能。
也许这只是一句早已失去意义的、装神弄鬼的拉丁文变种或者某个小众教派的祷词,
被某个附庸风雅的贵族刻上去增加神秘感的。我试图这样说服自己,用力吸了口气,
试图将那股不安压下去。毕竟,之前收货的经历中,
是没遇到过更离谱的——阿还那小子就曾信誓旦旦地送来过一个据说是某岛国金大便之神
赐福过的、大便形状的青铜纹样,信众还无比虔诚,
想想那次的冤枉钱我就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我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到工作本身。我是修复师,我的工作是让这些沉睡的宝物重现光华,
而不是被自己的想象力吓倒。我走到工作台前,打开了那盏亮度可调节的专业台灯。
冷白色的光线如同手术灯般精准地打在镜面上,
将其上的每一处污渍、每一条划痕都暴露无遗。
镜面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蒙蒙的油渍和污垢硬化形成的壳,
像一层半透明的、令人作呕的皮肤,又像是某种生物舔舐留下的黏液干涸后的残留,
死死地包裹着镜子,将其原本可能具有的华美彻底封印。这层污壳相当顽固,
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这份清理工作极其考验耐心和技巧。
我需要用特制的、性质温和的清洗溶剂先软化这层硬壳,然后再用极其细小纤薄的刮刀,
一点一点、毫米级地将其剔除。动作必须缓慢、精准、稳定,既要彻底清除这顽固的污垢,
又不能有丝毫差池损伤到底下那层比婴儿皮肤更娇嫩、更脆弱的老式水银涂层。
那涂层一旦破损,几乎无法完美修复,这面镜子的价值也将大打折扣。在灯光下,
我全神贯注,鼻尖几乎要碰到冰凉的镜面。
世界缩小到只剩下眼前这片模糊的玻璃、手中的工具和那缓慢到几乎凝固的时间。
刮刀在镜面上移动,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在这被雨声包裹的寂静里,
这声音被无限放大,听起来不像清洁,
反倒像是某种微小的、看不见的虫豸正在永无止境地、贪婪地啃噬着什么坚硬的东西。
我的睫毛因为长时间不眨眼而开始干涩颤动,左下角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污渍格外顽固,
凝聚了更多的杂质,我需要投入十二分的精力去对付它。
瞳孔的焦点在长时间高强度、高精度的注视下开始不自觉的涣散、转移,
视线边缘开始出现模糊的光晕。就在这时——我的目光无意识地、短暂地,
与镜中的那个我的倒影对上了。同样的俯身姿势,同样的低头角度,
同样专注甚至显得有些扭曲的神情,同样因为疲惫而透出的倦怠感。模糊,扭曲,
泛着青灰的死寂光晕。然后——镜中的那个我,极其自然流畅地……眨了一下眼睛。
我……眨眼了吗?我的动作瞬间僵住!握着刮刀的手指因为骤然收紧而指节发白,
冰冷的金属刀柄硌得生疼。一股冰冷的、绝对的恐怖感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
心脏像是被无形巨锤猛击,随即又疯狂地泵动起来,将滚烫的血液猛烈地送上大脑,
冲击得我一阵眩晕。无数光怪陆离、恐怖绝伦的联想和画面不受控制地浮上心底,
如同沸腾的沼泽般冒着泡!不是错觉!那绝对不是错觉!
波浪一般的、强烈的麻痒感再次席卷全身,这一次清晰得无法忽视!那是什么东西?!
镜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我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镜中那个倒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几乎要撞碎我的肋骨。它……它依旧维持着和我此刻完全一致的姿势——俯身,低头,
手执刮刀,甚至连我因为震惊而微微张开的嘴巴都模仿得一丝不差!那张模糊的脸,
在昏暗泛青的水银背景衬托下,五官像是融化在浓稠的雾霭里,看不真切,
只有一片模糊的轮廓和那双……那双似乎正透过迷雾凝视着我的眼睛!然而,我无比确信,
刚才那一下眨眼,绝非错觉!那是一种……延迟?还是纯粹的、独立的动作?
是光线折射产生的诡异骗局?还是我连续工作太久,眼睛过于疲惫产生的视觉幻象?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窗外的雨声似乎也消失了,
被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所取代。
整个世界只剩下我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带着明显颤抖的呼吸声,
在这死寂的工作室里显得异常刺耳,甚至有些……陌生。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尽管心脏依旧狂跳得像要失控。喉咙干得发痛,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发出清晰的咕咚
声。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试探,我对着镜子,刻意地、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一下。
镜中的倒影,几乎是完美同步地,也眨了一下眼睛。我侧了侧头。倒影也侧头。
我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没有拿工具的手。倒影也抬手。动作……没有延迟,没有差异,
完全一致。一切……似乎又恢复了正常?刚才那惊鸿一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同步,
那一下自主的眨眼,仿佛真的只是过度疲劳产生的错觉,
或者是光影在这不平整的老镜面上玩的某种卑鄙戏法?我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缓缓松懈了一丝,
暗自松了口气,一股虚脱感随之袭来。果然是……太累了吗?
看来今天不适合再工作了……然而,就在我这口气还没完全松完,
神经最为松懈的那一刹那——镜中那个一直与我同步的、模糊的倒影,
嘴角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极小,
小到如同微风吹过湖面的一丝涟漪,转瞬即逝,快到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那不是微笑。
绝对不是什么见鬼的微笑!那更像是一种……极其不自然的肌肉抽搐?
一种毫无情感基础的、无意识的机械式牵扯?或者说,
更像是某种冰冷、无机质的、非人的东西,
在笨拙地模仿人类表情时产生的、令人头皮炸裂的的误差!那绝不是属于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