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最后一缕春风凤鸣记得那场雪下得极大,纷纷扬扬,将整个京城裹成素白。
她立在殿外,雪片沾湿了她的朝服,金线绣成的凤凰纹样在雪光里黯淡下去。
内侍监匆匆出来,拂尘一扫:“凤小姐,陛下宣召。”殿内暖如春日,
炭盆里银丝炭噼啪作响。皇帝坐在御案后,面色沉郁。太子跪在下方,脊背挺得笔直。
“凤鸣,”皇帝的声音从高处落下,“太子欲退婚。”她抬眼,看见太子侧脸紧绷,
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线。他身侧跪着一个素衣女子,低垂着头,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脖颈。
那是柳依依,太子从江南带回来的孤女。“儿臣与凤小姐虽有婚约,却并无情意。
”太子的声音冷澈,如檐下冰凌,“依依已有身孕,儿臣不能负她。”凤鸣觉得喉头哽住。
她与太子相识十六载,自五岁入宫伴读,到十三岁定下婚约,
所有人都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她早知道,太子看她,
与看御花园里那株他亲手栽下的梅树并无不同——不过是一件合宜的摆设。皇帝震怒,
茶盏掷在地上,碎瓷四溅:“逆子!朕亲自指的婚,你说退就退?
”太子叩首:“求父皇成全。”凤鸣站在那里,看着这对天家父子为她争执。实际上,
他们争的哪里是她?不过是天子的威严与储君的执拗。那一刻,她忽然觉得极倦。“陛下,
”她开口,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惊讶,“臣女愿退婚。”满殿寂静。太子倏然抬头看她,
眼中第一次有了真切的情绪——是惊疑不定。皇帝皱眉:“凤鸣,
你不必委屈...”“臣女不委屈。”她跪下来,大红的裙裾在金砖上铺开,“强求的姻缘,
终究不得善果。求陛下成全太子殿下的一片真心。”她俯身叩首,额头触及冰冷地面时,
听见自己心死的声音。后来许多年,凤鸣都想不明白,当初皇帝为何执意不准退婚。
或许是为了制衡前朝,或许只是不甘心对儿子让步。大婚如期举行。太子全程冷着脸,
在洞房夜拂袖而去。第二日,柳依依被接进东宫,封了良娣。凤鸣成了太子妃,
住进最华丽的宫殿,也住进最冰冷的牢笼。太子登基后,第一道圣旨是册封柳依依为贵妃,
第二道便是将凤家以谋逆罪下狱。她记得父亲被拖走时看向她的眼神,没有怨恨,只有悲哀。
凤氏百年清流,终究毁在她这场婚姻里。冷宫第三年冬,柳贵妃来看她。
那个女人依旧美丽柔弱,裹着白狐裘,像一朵不经风雨的花。“姐姐还不知道吧?”她轻笑,
“陛下今日下旨,凤氏满门...明日午时处斩。”凤鸣猛地抬头,喉头腥甜。“为什么?
”柳依依俯身,用绢帕拭去她唇边血迹,动作轻柔:“因为姐姐活着一天,
陛下就记得自己曾经被迫屈服。陛下啊,最恨被人逼迫。”她走后,凤鸣吐尽最后一口血,
在漫天大雪里阖上眼。再睁眼时,嗅到熟悉的苏合香。“小姐醒了?”侍女青禾撩开帐幔,
笑容明媚,“今日要试嫁衣呢,宫里送来整整十二箱...”凤鸣怔住。
青禾早在三年前就被柳依依寻错处打死了,怎会...她猛地坐起,
抓住青禾手腕:“今日是什么日子?”“小姐睡糊涂了?”青禾吃痛,“今日是腊月初六,
再过三日,您就要与太子殿下大婚了呀。”腊月初六。太子请求退婚的那一日。
凤鸣掀被下床,赤足奔到窗前——院中红梅初绽,远处宫墙巍峨。一切如旧,
仿佛那五年苦痛不过大梦一场。“现在什么时辰?”她声音发颤。
“刚过辰时...”青禾话音未落,外头已有小丫鬟慌慌张张跑进来:“小姐,
宫里来人传话,陛下急召您入宫!”来了。和前世一模一样。凤鸣闭上眼,再睁开时,
眼底已是一片清明。“更衣,”她说,“要那件石青色的。
”青禾讶异:“那件太素了...今日面圣,该穿喜庆些才是。”“就那件。
”凤鸣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轿子抬进宫中时,雪又开始下。凤鸣看着飘雪,
想起冷宫里最后一个冬天,她蜷在破褥中,听更漏滴尽生命。这一次,绝不会了。
殿内情形与记忆中分毫不差。皇帝面色阴沉,太子跪得笔直,柳依依柔弱地偎在他身后,
像依附乔木的丝萝。凤鸣步入殿中,行礼如仪。“凤鸣,”皇帝语气缓和些许,“太子糊涂,
说了些混账话。朕已训斥过他,婚事照旧。”太子猛然抬头:“父皇!
依依已有...”“住口!”皇帝厉声打断。凤鸣的目光掠过太子。他今年才十九岁,
眉宇间尚有少年人的锐气,不像后来那般深沉难测。她忽然想起,最初的最初,
太子也曾对她笑过。那时他们七八岁,一起偷溜出宫看花灯,他紧紧牵着她的手,
说:“鸣丫头,以后我当了皇帝,你就是我的皇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大概是从他发现,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是政治算计开始。凤鸣轻轻吸一口气。“陛下,
”她跪下,声音清晰,“太子殿下所言属实。臣女与殿下虽自幼相识,却只有兄妹之谊,
并无男女之情。强逼成婚,于殿下是痛苦,于臣女亦是桎梏。”满殿寂静。
太子看她的眼神如同看一个陌生人。皇帝皱眉:“凤鸣,你可想清楚了?这是朕亲自指的婚。
”“臣女想清楚了。”她抬头,目光平静,“陛下爱重殿下,所以希望殿下得偿所愿。
臣女...亦如此。”“你可知退婚之后,你的名声...”“臣女愿削发为尼,青灯古佛,
为陛下、为殿下祈福。”这句话掷地有声。连太子都震动了,
他不敢相信地看着凤鸣:“你...何必如此?”凤鸣不看他,
只向皇帝叩首:“求陛下成全。”皇帝沉默良久,终于叹息:“朕准了。但出家不必,
你依旧留在京中,朕自有安排。”“谢陛下。”凤鸣再拜,起身时脚步虚浮,被青禾扶住。
经过太子身边时,他忽然低声道:“为什么?”凤鸣脚步微顿。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会成为皇帝,会因为厌弃我而迁怒凤家,会在我父兄的头颅落地时,
冷眼说一句“乱臣贼子,死不足惜”。但这些,她都不会说。“殿下,”她微微侧头,
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望您将来...永不后悔今日所求。”她走出大殿,雪光刺目。
青禾哭着为她披上斗篷:“小姐何苦...”“傻丫头,”凤鸣为她拭泪,“这是好事。
”至少,凤家能保全,青禾能活命,她也不必在那座黄金牢笼里耗尽一生。回府的路上,
凤鸣一直沉默。直到轿子经过朱雀大街,听见外头喧哗人声,她才真正有了重活一次的实感。
前世种种,譬如昨日死。凤鸣退婚的消息,当日下午就传遍了京城。凤府门前车马络绎不绝。
有来看笑话的,有来探虚实的,也有真心来劝的。凤鸣一概不见,只闭门谢客。黄昏时,
父亲凤阁老匆匆回府,直奔她闺房。“鸣儿,”父亲神色凝重,“今日宫中...”“父亲,
”凤鸣屏退左右,直接跪了下来,“女儿自作主张,请父亲责罚。”凤阁老愣住,
许久才叹一声:“起来说话。”凤鸣不起:“女儿知道,这桩婚事关乎凤家与前朝格局。
但父亲请想,太子心有所属,强逼成婚,将来东宫必有纷争。陛下如今健在,
尚可压制;若将来...太子登基,凤家又当如何?
”凤阁老神色微变:“太子仁厚...”“太子不仁厚。”凤鸣抬头,
眼中是与年龄不符的冷澈,“他对柳良娣用情至深,为此不惜忤逆陛下。今日女儿若不让步,
来日凤家必遭迁怒。”这些话,前世她至死都没想明白。直到冷宫里日复一日的煎熬,
才让她看清其中关窍。凤阁老沉吟良久,缓缓坐下:“你可知退婚之后,凤家将面临什么?
”“知道。”凤鸣语气平静,“陛下会冷落凤家,太子不会感激,朝中敌对势力会趁机打压。
但至少...凤家不会招致灭顶之灾。”最后四个字让凤阁老一震:“你听到了什么风声?
”凤鸣摇头:“女儿只是预感。父亲,圣心难测,天威难犯。凤家百年清流,
不必倚仗姻亲固宠。”烛火噼啪声中,凤阁老终于伸手扶起她:“你长大了。”第二日,
宫中有旨意下来,褒奖凤鸣“深明大义”,赏赐无数,却只字不提婚约另配之事。
京城中人精们都明白,凤家这是失了圣心。又过几日,太子大婚,娶的是柳依依。
听说婚礼极其隆重,太子坚持按正妃规格迎娶,皇帝竟也允了。凤鸣称病不出。青禾气不过,
在外头听了闲话回来,总要忿忿几句。“都说小姐是遭弃了...他们知道什么!
”凤鸣正在抄经,头也不抬:“嘴长在别人身上,随他们说去。”“可是...”“青禾,
”凤鸣搁下笔,“你去打听打听,柳贵妃——柳良娣的娘家还有什么人。
”青禾不解:“打听这个做什么?”凤鸣但笑不语。前世柳依依得宠后,
其娘家兄弟子侄个个封官进爵,在朝中横行霸道。后来凤家获罪,柳家便是最大得益者。
这一世,她不会主动害人,但该防的,一步也不能让。腊月二十,宫中设宴。
凤鸣本称病推拒,皇帝却特意点名要她出席。宴席上,她坐在末位,
远远看见太子——如今该称太子夫妇了。柳依依穿着正红宫装,偎在太子身边,
眉眼间尽是得意。酒过三巡,柳依依忽然道:“久闻凤小姐琴艺绝伦,
不知今日可否有幸一听?”席间霎时安静。让一个未出阁的贵女当众奏琴,近乎羞辱。
皇帝皱眉,尚未开口,太子已淡淡道:“既然如此,凤小姐便奏一曲吧。
”无数目光投向凤鸣。有同情,有怜悯,也有幸灾乐祸。凤鸣起身施礼:“臣女琴艺粗陋,
恐污圣听。不过...”她话锋一转,“臣女新谱一曲,名为《贺新岁》,
愿为陛下、殿下贺。”她落落大方走到琴案前,素手轻拨。曲调欢快明朗,如春风拂过柳梢,
溪水破开冰面。更妙的是,她边弹边唱,歌词尽是歌颂太平盛世,天子圣明。一曲终了,
满堂喝彩。皇帝面露笑意:“好!赏!”柳依依脸色不太好看。太子看着凤鸣,眼神复杂。
宴席散后,凤鸣故意耽搁片刻,等在宫道旁。果然,太子独自过来时,看见她,脚步一顿。
“殿下。”凤鸣行礼。“今日...曲子很好。”太子语气僵硬。凤鸣微笑:“谢殿下夸赞。
”她抬头,直视他,“臣女有个不情之请。”“说。”“臣女想去国子监藏书阁修书。
”她说,“听闻前朝典籍多有散佚,臣女愿尽力整理,也算不负平生所学。”太子愣住。
国子监是男子读书之地,从未有女子入内修书。“这不合规矩。”“陛下若准,便合规矩。
”凤鸣轻声道,“殿下如今如愿以偿,何必再拘着臣女呢?”雪光映着她眉眼,平静无波。
太子忽然发现,不过半月,凤鸣像是变了个人。从前那个会缠着他放风筝的小丫头,
如今看他的眼神,如同看陌生人。“孤会奏明父皇。”他最终道。三日后,旨意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