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最后一丝霞光被墨色的群山吞没，林家老宅彻底沉入一片死寂。只有堂屋还亮着一盏昏黄的孤灯，映着三个人影。
林浩看着爷爷枯槁的手颤抖地指向那本摊在八仙桌上的厚重族谱，纸张泛黄，边缘卷曲破损，散发出一种陈年霉味和墨臭混合的古怪气味。他心里有点发毛，但更多的是对这种老旧规矩的不以为然。他是村里少数走出去的年轻人，对这套宗族传统向来敬而远之。
“小轩，写，写规整些……”爷爷的声音气若游丝，浑浊的眼睛却死死盯着族谱新的一页，仿佛那是什么吃人的东西。
堂弟林轩深吸一口气，提起那支看起来比他还老的毛笔，蘸饱了墨，屏息凝神，在空白处工工整整地写下了“林浩”二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的却不是正常的“沙沙”声，而是一种粘滞的、仿佛在吸吮什么的细微声响。
墨迹在昏灯下泛着一种过于幽深的光泽，甚至微微鼓胀起来，不像墨水，倒像刚刚凝固的血。
“搞定！”林轩松了口气，放下笔，笑着拍了拍林浩的肩膀，“哥，你的大名入库了，这辈子算是被这老古董拴住喽。”
林浩扯了扯嘴角，想开个玩笑，却发现爷爷正用一种极度恐惧和……怜悯的眼神盯着自己，那眼神冰锥一样刺得他心头一寒。他赶紧挪开视线，打了个哈哈：“拴住好，以后混不下去了，好歹族谱上还有个名儿。爷，您早点歇着，我明早还得去镇上拉饲料呢。”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压抑的堂屋，背后的族谱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像一块沉默的墓碑。
夜，深沉得吓人。
林家村睡得早，四下里连狗吠声都听不见，只有远处不知名的水潭传来单调的蛙鸣。林浩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觉得身上不得劲，仿佛那新写的墨迹不是落在纸上，而是烙在了他皮肤上，隐隐发烫。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迷迷糊糊睡去。
“嗒……嗒……嗒……”
一种细微的、有节奏的异响将他从浅眠中拽醒。
不是雨声。更像是……水珠滴落在干燥木板上的声音，粘稠而缓慢。
林浩猛地睁开眼，卧室里一片漆黑，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脏突兀的跳动声。那“嗒嗒”声消失了，仿佛刚才只是错觉。
他松了口气，暗笑自己吓自己，定是白天被爷爷和那族谱搞得神经质了。
就在这时——
“咚……咚……”
声音变了。变成了轻柔的、湿漉漉的拍击声。就在窗外。
一下，又一下。固执地，带着某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规律性。
像是有人用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泡得发胀的手掌，在慢条斯理地拍打着他的玻璃窗。
林浩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他僵在床上，心脏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破胸腔。他死死盯着窗帘，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他的四肢百骸。
月光微弱，透过窗帘的缝隙，将一个模糊的影子投映在室内地面上。
那影子……不成人形。边缘在不断滴淌、变形，像一团勉强维持着直立姿态的、不断滴水的烂泥，又像一个被水泡烂膨胀的巨人观。最顶上微微凸起，像是头部，正对着床的方向。
“谁……谁在外面？！”林浩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发颤，破了音。
拍打声停了。
但那影子没散。
紧接着，一种更恐怖的声音响了起来——一种用指甲长长、僵硬的手指，缓慢地、坚持不懈地刮擦玻璃的声音。
“吱嘎……吱嘎……”
声音尖锐刺耳，混合着水液的湿腻感，能轻易逼疯任何听到它的人。
林浩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摔下床，手脚并用地缩到离窗户最远的墙角，死死抱住自己的膝盖，整个人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他不敢再看地面那恐怖的影子，更不敢去拉开窗帘确认外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刮擦声持续着，时而夹杂着那湿漉漉的拍打。
不知过了多久，声音终于停了。
万籁俱寂。
林浩几乎要虚脱，冷汗浸透了他的睡衣。他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颤抖着，一点点抬起头，望向地面。
那诡异的影子……消失了。
走了？
他不敢相信，屏息凝神地听了又听，窗外只有风声。
巨大的恐惧过后是劫后余生的虚脱。他瘫软在地，大口喘着气，一定是噩梦，对，一定是做噩梦了……
天快亮了吧？只要撑到天亮就安全了。
他挣扎着想爬回床上，视线无意间扫过窗户。
下一秒，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窗户玻璃上，在那刚才被反复刮擦的地方，借着微弱的晨曦，清晰地印着几道浑浊的水痕，水痕之下，是一个模糊的、五指张开的水手印，正缓缓地向下蜿蜒流淌。
“嗬——嗬——”
林浩的喉咙里发出濒死般的抽气声，极致的恐惧攫住了他，他甚至发不出尖叫。他连滚带爬地冲出卧室，只想逃离这栋房子！后院！从后院跑出去！
他疯了一样冲到后院，脚下被什么一绊，整个人向前扑去——
“噗通！”
冰冷的、肮脏的液体瞬间将他吞没。
是那个平时只用来蓄积雨水、浅得甚至没法养鱼的蓄水池！水明明只该到他的脚踝！
但此刻，池水变得无比幽深，池底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力量死死拽着他的脚踝，疯狂地将他向下拖拽！污浊的水灌入他的口鼻，窒息感排山倒海而来。
他拼命挣扎，双手在滑腻的池底淤泥里胡乱抓挠，试图抓住什么救命稻草。
指尖似乎触碰到了什么……一片硬硬的、边缘粗糙的……纸？
在他意识彻底被黑暗吞没前的最后一瞬，他看到的最后景象，是池边岸上，立着一个浑身湿透、皮肤肿胀惨白、正低头俯视着他的模糊人影。
那身影的轮廓，像极了家里那张褪色的老照片上——三十年前淹死的二伯。
清晨，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林家村的宁静。
人们在后院的蓄水池里发现了林浩的尸体。他脸朝下趴在浑浊的浅水里，身体僵硬，十指死死抠进了池底的淤泥，仿佛经历了难以想象的恐怖挣扎。
当家人哭喊着将他打捞上来时，林轩拨开人群冲了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堂哥惨白的脸。
下一刻，他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住了林浩紧握的右手——
那僵硬的、泡得发白的手指缝隙里，除了黑臭的淤泥，还紧紧攥着一小片潮湿发黄、边缘参差不齐的纸张。
纸片上，一个尚未被水完全晕开的墨字，狰狞地映入林轩的眼帘：
那是一个“林”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