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九点五十八分。
顾清辞坐在会议室里,面前摊开着打印好的方案稿,指尖的钢笔无意识地在空白处点着。
她的目光看似落在文件上,眼角余光却不时扫向门口。
心跳的频率,比平时开会前要稍快一些。
十点整。
会议室门被准时敲响。
“请进。”
门推开,林星遥独自一人走了进来。
她今天换了一件军绿色的工装衬衣,头发松松挽起,露出清晰的下颌线。
肩上挎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相机包,手上拿着平板和笔记本。
“顾总监。”
她点头示意,表情是经过一夜沉淀后的、更为彻底的平静和专业。
“林老师,请坐。”
顾清辞抬手示意对面的座位。
林星遥落座,放下东西,开门见山:“邮件收到的修改意见我己经看过,大部分可以调整。
关于您提出的第三点,希望减少人文纪实风格,增加更多商业呈现,我想可能需要再探讨一下。”
她语调平稳,语速适中,完全聚焦于工作本身。
顾清辞看着她,试图从那双清澈却带着距离感的眼睛里,找到一丝一毫关于昨天、关于那枚齿轮的痕迹。
但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仿佛昨天露台上短暂的波澜,以及那枚可能遗落的齿轮,都只是顾清辞自己的臆想。
“嗯,这一点是重点。”
顾清辞收敛心神,将注意力拉回方案,“并购项目需要向市场和投资者传递信心与前景,过于强调人文情怀和旧有印记,可能削弱这种力量感。”
“我理解您的考量。”
林星遥微微前倾身体,手指在平板电脑上调出几张样图,“但‘艺览’这家老牌印刷厂,最珍贵的正是它五十年来积累下的工艺传承和几代工人的情感纽带。
完全剥离这些,只展现冷冰冰的新设备和宏大蓝图,会不会显得……过于功利和单薄?”
她调出一张黑白样图,是在老厂房拍摄的。
一位老师傅正专注地调试着一台老式印刷机,侧脸在光影里刻满岁月的痕迹,眼神却锐利而虔诚。
“并购不仅是资本和技术的整合,更是文化和人的融合。”
林星遥的声音里,透出一种属于艺术家的执着,“我认为适当的呈现这份‘旧’,更能反衬出‘新’的价值与意义,也让传播更有温度和说服力。”
顾清辞看着那张照片,心头微动。
她不得不承认,林星遥的视角独特且切中要害。
这确实是她之前纯粹从商业角度考量时,略微忽略的部分。
眼前的林星遥,专业、自信、据理力争,散发着一种专注于热爱之事时所特有的光芒。
这和七年前那个在专业课上,为了一个拍摄理念和教授争得面红耳赤的女孩身影,隐隐重叠。
顾清辞沉默了几秒。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她终于开口,语气缓和了些,“这一部分可以保留,但比例需要控制。
我们需要在‘旧’的温情与‘新’的愿景之间找到更精准的平衡。”
“当然。”
林星遥见意见被采纳,脸上并未露出得意,只是点了点头,“我会调整其他部分的比重,确保整体协调。”
接下来的讨论,进入了真正高效且专业的阶段。
两人就方案细节逐一推敲,偶尔有分歧,但都能基于专业判断快速达成共识。
抛开私人情绪,她们在工作上的思维频率,竟出乎意料地契合。
期间,助理进来送过一次咖啡。
顾清辞注意到,林星遥在接过咖啡时,下意识地往里加了两包糖浆,轻轻搅拌。
这个嗜甜的习惯,她也没变。
会议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大致方向就这样确定,辛苦你尽快出下一版。”
顾清辞合上文件夹。
“好的,没问题。”
林星遥整理着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
空气似乎稍微缓和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样绷紧到极致。
顾清辞的手指在桌下微微收紧又松开。
在那句“公事公办”之后,在那枚沉默的齿轮之后,她发现自己竟有些难以忍受就这样让她再次离开。
“你……”几乎同时,林星遥也抬起头,像是想说什么。
两人目光相撞,又迅速分开,一丝微妙的尴尬在空气中蔓延。
“顾总监还有事?”
林星遥率先恢复常态,问道。
顾清辞到了嘴边的话转了几圈,最终变成:“下午我去印刷厂实地勘察,林老师如果有空,可以一同前往,便于获取更首观的感受。”
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工作建议。
林星遥似乎犹豫了一下,但很快点头:“可以。
几点出发?”
“两点,公司楼下汇合。”
“好。”
没有多余的寒暄,林星遥拿起东西,利落地离开了会议室。
顾清辞独自坐在原地,微微蹙眉。
她刚才,其实是想问那枚齿轮的事。
但最终,还是没能问出口。
……下午的天气有些阴沉,乌云低压,空气中弥漫着雨前的土腥味。
顾清辞的车开到楼下时,林星遥己经等在门口。
她换了一身更便于活动的深色休闲装,相机包背在身上,正低头看着手机。
看到车来,她收起手机,拉开后座车门坐了进来。
“顾总监。”
“嗯。”
简单的招呼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司机平稳地驾驶着车辆驶向城郊的老工业区。
车窗外,高楼大厦逐渐被老旧的厂房和低矮民居取代。
气氛压抑得如同天气。
顾清辞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一些熟悉的角落勾起了尘封的记忆。
这条路,她们以前也一起坐公交车走过,去郊外写生或是瞎逛。
那时的公交车摇摇晃晃,车厢里弥漫着各种味道,林星遥总是靠在她肩膀上打瞌睡,头发蹭得她下巴痒痒的。
而现在,她们坐在宽敞舒适的车后座,中间却隔着一道无形的、巨大的鸿沟。
“要下雨了。”
林星遥忽然开口,打破了寂静。
她看着窗外,语气平淡,像一句纯粹的客观评论。
“嗯,天气预报说了有雷阵雨。”
顾清辞接话,同样平淡。
对话再次戛然而止。
幸好,目的地很快到了。
“艺览”印刷厂的老厂房矗立在眼前,红砖墙斑驳,带着浓厚的时代印记。
厂区内很安静,大部分车间己经停工,只有少数工人在进行设备的维护和整理。
厂长热情地接待了她们,陪同参观并介绍情况。
一进入工作状态,两人之间那种尴尬的氛围便消散不少。
林星遥立刻变得专注而灵动,端着相机,不断寻找角度,时而蹲下,时而攀高,捕捉着光影和细节。
她偶尔会和留下的老工人交谈几句,笑声爽朗,很容易就与人拉近了距离。
顾清辞则更侧重于查看设备状况、厂房布局、资产清单等实务问题。
但她发现,自己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被那个活跃的身影吸引。
透过林星遥的镜头,她似乎也看到了这座老厂房不同于报表数据的另一面——那些沉淀的情感,那些即将成为历史的瞬间,那些鲜活的人。
雨终于下了起来。
开始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很快就变成了瓢泼大雨,砸在厂房屋顶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参观被迫中断,几人暂时避到一间空旷的旧办公室。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厂长看着天色有些为难,“顾总监,您看……没关系,我们等雨小一些。”
顾清辞平静地回答。
厂长还有别的事要处理,先行离开了。
旧办公室里,只剩下顾清辞和林星遥两人。
空气里弥漫着老房子特有的潮气和旧纸张的味道。
雨声隔绝了外界,让这个空间显得格外寂静和封闭。
林星遥靠在窗边,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世界,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着窗棂。
顾清辞站在另一侧,目光掠过积灰的办公桌、墙上褪色的生产标兵奖状、还有角落里堆放的旧式打字机。
时光在这里,仿佛停滞了。
“这里……和以前比起来,好像没什么太大变化。”
顾清辞忽然轻声说,像是不经意的感慨。
林星遥敲着窗棂的手指停顿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回应:“嗯,老厂区是这样。
时间在这里走得很慢。”
短暂的对话后,又是沉默。
但这次的沉默,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反而弥漫着一种共同的、对时光流逝的微妙感知。
“啊,对了。”
林星遥忽然转过身,像是想起了什么正事。
她从相机包侧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透明密封袋,走到顾清辞面前,递给她。
“这个,应该是昨天不小心掉在会议室了。
保洁阿姨捡到,刚才我来之前,前台托我转交给您。”
密封袋里,安静地躺着那枚银色的、磨损的齿轮。
顾清辞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她抬眼看林星遥,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任何一丝不自然。
但林星遥的表情无比自然,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歉意和礼貌:“不好意思,可能是我不小心碰掉的。
物归原主。”
她说得天衣无缝。
仿佛这真的只是一次纯粹的意外,一次物归原主的礼貌行为。
仿佛这枚齿轮对她而言,没有任何特殊意义。
顾清辞接过密封袋,指尖隔着塑料薄膜触碰到那冰冷的金属。
“谢谢。”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同样平静无波。
“不客气。”
林星遥笑了笑,重新走回窗边,继续看雨。
顾清辞握紧手中的密封袋,齿轮的轮廓清晰地印在她的掌心。
窗外雨声潺潺,敲打着两个各怀心事的人。
旧厂房寂静,像一座被雨水围困的孤岛,困住了现在,也恍惚了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