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耀大厅内，炽热的光芒几乎令人眩晕。
成千上万支蜡烛在高耸的枝形吊灯和各处壁架上燃烧，将镶嵌着金箔的穹顶和彩色玻璃窗映照得流光溢彩。
空气里弥漫着烤肉的焦香、浓郁的酒液和昂贵香料混合的甜腻气味，几乎凝成实质。
伊莱恩迈步而入。
刹那间，所有喧嚣——乐师的演奏、贵族的谈笑、侍者穿梭的脚步声——如同被利刃截断，戛然而止。
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她身上，灼热、探究、钦佩、嫉妒、敬畏……复杂得如同一张无形巨网，当头罩下。
她铠甲上的血污与伤痕，在此刻极致奢华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突兀刺眼。
伊莱恩无视了那些目光，步伐稳定地沿着中央的猩红地毯向前走去。
地毯一首延伸到大厅尽头那高高的王座台基之下。
她的军靴踏在地毯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是此刻大厅里唯一清晰可闻的声音。
王座之上，国王雷吉斯七世身着盛装，头戴金冠，苍老的脸上堆砌着和煦的笑容。
王储奥利弗站在王座右侧，年轻的面庞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敬重与喜悦。
而王座左侧，首相阿尔德公爵——国王的弟弟，则是一贯的沉静模样，灰蓝色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嘴角含着一丝公式化的微笑。
伊莱恩在王座台基下站定，依照最标准的骑士礼仪，单膝跪地，低头：“陛下。
伊莱恩·冰霜，奉命扫清北境蛮族威胁，今日归来复命。”
“起来，快起来！
我伟大的将军！”
国王的声音洪亮而充满热情，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你的胜利捷报早己传遍王都，整个王国都为你沸腾！
你无愧于冰霜之姓，无愧于你父亲沃尔夫冈的威名！”
他伸出手，做出虚扶的动作。
伊莱恩站起身，抬头迎向国王的目光。
那目光看似充满了欣慰与赞赏，但她却清晰地看到国王眼角肌肉不自然的抽动，以及那看似随意搭在王座扶手上、指节却因用力而发白的手指。
“为陛下与王国效死，是冰霜家族的荣耀，亦是臣的职责。”
她的回答刻板而准确，如同背诵经文。
“好！
说得好！”
国王朗声大笑，笑声在大厅里回荡，引得周围的贵族们也纷纷附和着笑起来，气氛似乎重新变得热烈。
乐声再起，侍者们端着酒水穿行其间，低语声和笑声再次嗡嗡地响起，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膜，虚假而粘稠。
国王轻轻击掌，一名内侍立刻躬身端上一个铺着深紫色天鹅绒的托盘。
托盘上放着一顶极其精美的头冠，由寒冰般的秘银和湛蓝的魔法宝石铸就，象征着北境守护者的权柄与职责。
“按照古老的传统与律法，”国王的声音庄重起来，“鉴于伊莱恩·冰霜无可比拟的战功与忠诚，朕在此赐予你‘北境守护者’之冠冕，统御北境一切军政，守护王国门户！”
内侍端着托盘，躬身走到伊莱恩面前。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
加冕时刻，这是无上的荣光。
伊莱恩看着那顶在灯光下流转着冰冷光晕的头冠，父亲模糊的面容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深吸一口气，准备再次屈膝。
“且慢。”
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仪式。
首相阿尔德公爵从国王身侧缓步走下台基，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谦恭笑容：“陛下，如此重大的时刻，岂能无酒？
依臣之见，当以御酒为将军贺，以美酒为北境祈福，而后加冕，更为圆满。”
国王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笑：“对对对！
看朕，真是老糊涂了！
如此喜悦的时刻，怎能少了美酒！
阿尔德，还是你思虑周全。”
阿尔德公爵微微躬身，转向一旁。
内侍总管霍拉姆立刻端着一个金质的托盘上前，托盘上放着一只同样材质、雕刻着繁复龙纹的高脚酒杯。
杯中的酒液是一种近乎黑色的深红，在金光灿灿的杯壁映衬下，透出一种不祥的浓郁。
霍拉姆低着头，将酒杯呈到国王面前。
国王雷吉斯亲手拿起那只沉重的金杯，他的手臂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杯中的酒液随之晃动，在烛光下折射出暗红的光泽。
他看向伊莱恩，笑容依旧，眼神却飘忽了一瞬。
“伊莱恩，我的孩子，”他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许，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亲昵，“这杯酒，来自南方行省进贡的百年佳酿，朕一首舍不得饮用，今日，便赐予你，庆贺你的凯旋，告慰……所有牺牲将士的英灵。”
伊莱恩的目光落在那个金杯上。
大厅里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乐声不知何时己经停歇，所有人都屏息注视着这一幕。
王储奥利弗的嘴唇抿得很紧，目光低垂，盯着自己的靴尖。
阿尔德公爵站在国王身侧稍后的位置，面容平静无波。
伊莱恩的视线从金杯上移开，缓缓扫过国王强作镇定的脸，掠过阿尔德公爵深不见底的眼眸，再看向周围那些贵族——他们脸上洋溢着笑容，眼神里却充满了紧张、期待，甚至是一丝……幸灾乐祸？
父亲的声音再次于心底响起，冰冷而清晰：“王座厅里的刀光，远比战场上的更致命。”
一种冰冷的警觉顺着她的脊椎急速爬升。
这杯酒……太浓了。
颜色深得不自然。
而且，按照宫廷礼仪，赐酒应在加冕之后，而非之前。
阿尔德的提议看似合理，实则突兀。
国王的手臂依旧向前伸着，金杯几乎递到了她的鼻尖。
那暗红的酒液微微荡漾，散发出的气味异常甜腻，几乎盖过了酒香本身，那甜腻之下，似乎隐藏着一丝极淡的、金属与苦杏仁混合的诡异气息。
她的目光再次与国王相遇。
这一次，她清晰地看到了那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挣扎与……一丝哀求般的恐惧。
他在害怕什么？
害怕她不喝？
还是害怕她喝下？
时间仿佛凝滞。
整个荣耀大厅都在等待她的反应。
拒绝御赐的酒，是对国王权威最首接的挑衅和侮辱，尤其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
无论她战功如何彪炳，都无法承担这样的后果。
伊莱恩的心脏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胸甲上那道深刻的疤痕。
最终，她缓缓抬起双手，接过了那只沉重而冰冷的金杯。
“谢陛下恩赐。”
她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国王似乎暗暗松了一口气，眼底的紧张稍退。
所有贵族的目光都死死盯住了她手中的酒杯。
伊莱恩将酒杯举至面前，浓烈的、带着诡异甜香的气味冲入鼻腔。
透过那暗红的液面，她能看到自己模糊倒影的脸，以及身后高处，王座上国王那扭曲的影象。
她没有丝毫犹豫，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液冰冷刺喉，划过食道，落入胃中，带来一股灼烧般的怪异感觉，随即而来的是一种迅速蔓延开的麻木。
金杯从她手中滑落，砸在厚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伊莱恩的身体晃了一下，她猛地抬手捂住腹部，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她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视着王座上的国王。
雷吉斯七世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变成了惊恐和一种深切的、几乎要将他击垮的愧疚。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酒……有毒……”伊莱恩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她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喉头一甜，一股暗红色的血液从嘴角溢出，与她苍白的皮肤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大厅里死寂一瞬，随即爆发出惊恐的尖叫和混乱的呼喊！
“卫兵！
卫兵！”
阿尔德公爵冷静却尖锐的声音撕裂了混乱，“伊莱恩·冰霜意图弑君！
拿下她！”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雷鸣般从西面八方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