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蝉鸣聒噪,一声接一声,像是与灼人的日头较着劲。
西北小院里,陆时意刚用一碗冰镇梅子汤从嫡母那儿换来了几日清静,正心满意足地歪在窗边的竹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一本各地风物志。
小桃坐在小杌子上做针线,时不时抬眼看看自家小姐。
见她眉眼舒展、神色慵懒,自己也渐渐安下心来。
清净,确实比那几钱银子要紧得多。
院墙外隐约传来小丫鬟窸窣的议论声。
声音不高,却因院落寂静,字句清晰飘了进来:“……真的?
又没了一个?”
“千真万确!
张侍郎家的千金,前几日才指婚,昨夜就突发急症没了!”
“这都第几个了?”
“第三个!
都是订婚后没多久就……唉,真是没福气……那可是奕王爷啊……虽说……奕王爷”三个字像一块冰掷入夏日的池塘,院外的声音骤然压低,浸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恐惧与避讳。
陆时意翻书的指尖微微一顿。
小桃的针也扎歪了,她抬起头,脸上褪了些血色,声音发颤:“小姐……她们在说……”陆时意没应声,只将书合上一半,目光静静投向窗外。
议论声又窸窣响起,带着少女们对恐怖传闻既怕又兴奋的语调:“都说奕王爷命格太硬,专克妻室……何止啊!
听说他性子暴戾,战场上杀人如麻,府里下人稍有不顺,非死即残!”
“上次北狄之战他中了埋伏,虽胜了,但一双腿也废了,如今出入都得靠轮椅,性子越发阴郁……啧啧,真是可惜了那身份同……听说原本极盛的容貌……嘘!
别说了!
这种事也敢浑说?
仔细被人听去!”
声音渐远,像是议论的人怕惹祸上身,匆匆散了。
小院重归寂静,只剩蝉鸣聒耳。
小桃己是脸色发白,针线活彻底放下,看向陆时意,嘴唇微抖:“小姐……她们说的奕王爷,不就是那位……”陆时意缓缓坐起身,将风物志搁在一旁。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嗯。”
她轻声应道,听不出情绪。
那位奕王爷,萧奕。
当今圣上的幼弟,曾经的战神,如今的……煞神。
他的传闻,在这京中高门几乎无人不晓,只是平日无人敢轻易提起,仿佛那名字本身就带着血光与不祥。
克妻。
暴戾。
残疾。
每一个词都足以令待嫁闺中的女子胆寒。
陆时意从前只当是远在天边的谈资,听过便罢,从未想过与自己有半分干系。
她只想缩在这小院里,攒足银钱,届时求个恩典放出府去,做个小户正头娘子,或索性自立女户,当个逍遥富婆,便是顶好的日子。
至于那些天潢贵胄、煞神王爷……与她这尚书府的透明庶女,隔着九天银河。
她端起小几上半温的茶水,慢慢啜了一口,试图压下心头那丝因可怖传闻而泛起的寒意。
“小桃,”她放下茶盏,声线平稳,“往后这些闲话,少听少传。”
“可是小姐……”小桃仍是后怕,“那位王爷也太……与我们无关。”
陆时意打断她,重新拿起书,目光却有些飘忽,“天家的事,不是我们该议论的。
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
她像是在告诫小桃,又似在安慰自己。
千万别跟我扯上关系。
她默默祈愿,只想守这一方小院,安稳度日。
外面的风浪,尤其是那位煞神王爷所带来的腥风血雨,她半点不想沾染。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下午时分,院门外传来一阵环佩叮当与矫揉笑语。
旋即,院门被不客气地推开,一股浓烈香风率先涌入。
陆时意抬眸,见嫡姐陆时雅穿着一身簇新的水红绫纱裙,满头珠翠,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施施然走进。
她下巴微扬,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与一丝刻意摆出的怜悯。
“哟,妹妹可真会躲清闲,这大日头底下,还能看得进书?”
陆时雅以绣并蒂莲的团扇轻掩半面,目光在陆时意素净的衣裙与陈旧竹榻上扫过,鄙夷之色更浓。
小桃忙起身行礼。
陆时意放下书,慢吞吞起身,福了一福:“姐姐怎么得空来我这儿?”
“自是来看看妹妹。”
陆时雅自顾自在院中唯一一张像样的梨木圆凳上坐下,丫鬟机灵地垫上软垫。
她环视这狭小却整洁的院落,撇撇嘴,“母亲仁慈,允你安生待着,妹妹倒是真沉得住气。
换了我,终日困在这方寸地,早闷出病来了。”
陆时意垂着眼睫:“妹妹愚钝,不比姐姐活泼喜交际。”
陆时雅似很受用,得意一笑,又换上那副怜悯神情:“唉,说起来妹妹也快及笄了吧?
亲事可有着落了?”
不等回答,她便自顾自扬高声调,生怕旁人听不见似的:“方才母亲唤我过去,正巧永昌伯夫人来做客,还夸我颜色好、性子爽利,透话有意为他们家嫡次子提亲呢!”
她说着,脸上飞起红云,眼中满是待嫁女儿的娇羞憧憬。
永昌伯府虽不及尚书府显赫,也是实打实的勋贵,那嫡次子据说也是个上进知礼的。
婆子丫鬟立刻凑趣奉承:“恭喜大小姐!
贺喜大小姐!
大小姐这般品貌,合该配得良缘!”
“永昌伯夫人真是好眼光!”
陆时雅听得心花怒放,眼神却瞟向沉默的陆时意,语气越发“关切”:“妹妹也别灰心。
虽说你姨娘去得早,身份上……嗯……但总归是尚书府的小姐,将来父亲母亲总会为你寻一门……妥当亲事。
许个殷实商户,或是有功名的寒门学子,也是极好归宿,至少衣食无忧不是?”
字字句句都在戳陆时意的肺管子,强调她庶出身份与黯淡前程。
小桃在一旁气得脸通红,却不敢出声。
陆时意只抬眸静静看着陆时雅,清凌凌的眼里瞧不出半分羞愤嫉妒,倒像一潭深水,平静无波。
她甚至极轻地弯了下唇角:“那就借姐姐吉言。
商户也好,寒门也罢,能安稳度日,便是福气。”
这副油盐不进、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模样,让陆时雅顿觉索然无味。
她本想看对方窘迫难堪甚至落泪,却没想是这般反应。
就像上午母亲喝了那碗梅子汤后一样,让人憋闷!
陆时雅悻悻起身,团扇不耐地扇了扇风:“这院子又小又热,呆久了气闷。
妹妹好生‘安稳’着吧,我回去了。”
香风涌动,环佩声远。
小桃冲那背影悄悄啐了一口,转回身眼圈却红了:“大小姐她……专程来笑话您!”
陆时意重新坐回榻上,拾起风物志,语气淡然:“她笑她的,我们过我们的。
何必在意。”
“可是您的婚事……”小桃替主子着急。
“船到桥头自然首。”
陆时意翻过一页,目光落在江南水乡图上,声轻如叹,“比起那没影的亲事,不如今晚吃些什么更实在。”
她似真将陆时雅的挑衅与煞神王爷的可怖传闻皆抛诸脑后。
只是当夕阳西下,晚霞为小院镀上一层暖金时,陆时意望着天边绚烂却将逝的云彩,心中那丝因“奕王爷”而起的寒意,终究未散。
克妻,暴戾,残疾……她摇了摇头,仿佛如此便能将不祥词汇甩出脑海。
千万别跟我扯上关系。
她再次于心底默念,如诵护身符。
晚风拂过,带来凉意,也吹动书页。
摊开的风物志上,恰是一幅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雄浑画卷。
与这精致却压抑的深宅大院,格格不入。
也与那位传闻中曾驰骋沙场、如今却困于轮椅与血污名中的王爷,隐隐契合。
陆时意啪地合上书。
不想了。
天大地大,吃饭睡觉最大。
“小桃,”她扬声唤道,“鸡丝凉面可做好了?
多放些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