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暗巷未展眉,梦回合卺酒,毒焰灼穿春衫袖。
梦里她结发,弹匣震胸腔,血浸信笺成绝笔,魂化青锋守界疆,人间恶浪终须斩,山河不负少年郎。
——周正那是他最陌生,最憎恨,誓要报仇雪恨,却需要顶替他的身份,在黑暗中暂时苟活的名字,颜色深浅,字体大小和整齐程度不一的:周正。
这字迹为什么让自己的心哀愁,让自己的心悸动,让自己的心犹豫,百转千回。
然后,顺手抽下了《简·爱》,里面是一张梵高的向日葵明信片,背后如出一辙,还是密密麻麻的字,英文的“I miss you”,是思念还是错过,插回去。
再抽出一本《论语集注》,里面是两个孩子的满月照片,背面是密密麻麻的名字:萧盼归,周安回。
盼一人平安回家,不是步步高升,不是大富大贵,不是圆圆满满,就是平安地回到家里,多么平凡又朴素的心愿,像《常回家看看》那首歌一样,但,前提是,你得有一个家。
一滴两滴泪晕开了一个家字,一个安字,因为周正,他己没有了家,最高一层,看了三本,周正突然有点喘不过气,心口发疼,旁边还有金庸和古龙的全部作品,他像窥探了别人隐私的正人君子那样,羞赧,又像,怎么说,意识里,仿佛囚禁了一个什么人,那个人看到这个字迹,开始呐喊、挣扎、呼救,渴望冲撞牢笼。
他是假冒的周正,对自己家十一口人被警察卧底灭门的事,听了无数遍,他自己戒过毒,贩过毒,整容成警察卧底的样子,要回来复仇,这件事像一个指令,他感觉自己脑子像一个刚刚拆完又被快速重建的房子,房子里的新漆还没干,甚至还有很浓的甲醛,屋子里的装饰都是他不喜欢的,地上还躺着十一具被炸开花的死尸,他是谁?
他现在是扮演周正,那他以前是谁?
他们说以前是谁不重要,你不用记得自己的名字,不记得才安全,只记得死敌的名字就好。
他做过很多次实验,他能轻松骗过测谎仪,他现在扮演的是一名光荣归来的卧底,经历了毒贩的重重酷刑,精神方面有创伤,记忆不完整,出于自我保护,选择性暂时遗忘了些什么,但通过接下来和警队里,和周家人的相处,他会想起些什么,取决于他的随机应变。
刚才,和奶奶视频的,叫小歌的大嫂,她的声音像一把刀,在他“新房”的玻璃窗上重重划了几刀,他鬓角好疼,心口痛。
看到这几张明信片,他心脏疼得像被针刺,有实质的疼,喘不过气的疼,不能再看下去,这些书里有多少明信片他不得而知,或许对他之后的撒谎很有帮助,但现在心跳快到不舒服,显然今天不能再看下去。
冲了个冷水澡,透心凉,打着哆嗦,告诉自己要冷静,情绪要稳定,那个周正喜怒不形于色。
抹开镜子上的水汽,看着属于周正的脸,是张眉目如画的女娲炫技之作的脸,人生来就不公平,连天都偏爱他几分:偏长的眼型配合深邃的双眼皮,左眼睑有一颗小红痣,不笑时容易带出疏离和故事感,但细微的表情变化又能瞬间传递丰富情感,或温柔、或阴郁、或锐利。
高挺且线条精致的鼻梁极大地增强了面部的立体感和轮廓的深邃度,无论是正面还是侧面看,都非常出挑。
厚度适中、唇线清晰的嘴唇和微扬的唇角,为他偏英气的骨相注入了柔和感和俊朗气质。
白净的肤色,五官分布疏朗有致,共同烘托出干净、清透的底色,那一颗小痣也增加了辨识度,优越的五官使得他的面部犹如一张优质画布,目若朗星,顾盼神飞,朗朗如日月入怀。
那又如何?
这张脸现在是他的!
周正己死!
他也不打算独活,血债血偿!
转念想想,这样的相貌,这样的家世,他为什么要苦巴巴去卧底呢?
为了周家在政坛的地位,为了周延能更进一步?
为了虚无缥缈的热血,家国?
这些不愁吃穿,家世好的幸运儿,物质基础坚不可破,便要去追寻一些精神上的伟大?
才不算白白活着一遭?
带着疑问与思索,周正抽出床下的抽屉,满目皆是紫色。
一股淡淡的奶香味,可能是周延的龙凤胎在这个屋子睡过。
他不挑床,随意铺盖,关灯,月光爬进窗户,爬到他紧皱的眉头,却抚不平他跳动的鬓角。
梦里的周正“回”到了一间仓库,他被绑在仓库里,粗粝的绳索让他肉疼,六名毒贩一边吃烧烤,一边污言秽语,一个戴着眼镜的长相斯文的毒贩起身,问他要不要吃肉,他摇头,那人笑着说:“不知好歹。”
一把扯下他的裤子,肉签的尖刺进他的大腿,鲜血顺着烫人的铁签子流到肉串上,那人拔出铁签,油腻的舌头吮吸着他的伤口,毒蛇一样的手带来颤栗,他看到窗户上有双明亮的眼睛,很大,一阵羞辱难当,崩溃,想死。
“老大,赎金还没到手,你先馋了?”
满口食物的胖子说,“玩玩得了,别弄死,周家的少爷,真弄死了拿到钱咱也逃不出去,事情别搞大。”
“着火了,着火了——果园着火了——”清亮带着颤音的女声传来。
两名毒贩开了仓库的门出去:“哟!
小姑娘,你跑房顶上做什么?”
声音尖细。
“叔叔,着火了,着火了,我害怕!
我好害怕!”
她话里是藏不住的焦急万分,抽泣着,“快来救火,我,我在房顶收蘑菇。
对,我从房后的梯子上来的,今天晚上有雨,我帮刘叔收他晒的蘑菇。”
“果园主是姓刘,”浓烟乘风飘进了仓库,胖子皱了一下眉说,“哪儿着火了,咳咳——***他妈的!”
“你下来,叔叔们救火,站那么高多危险,白生生的漂亮小脸蛋儿都哭花了。”
一个沙哑的嗓子里像卡痰的声音催促,“宝儿,跳下来,叔叔抱着你,叔叔接着你,来叔叔怀里呀!”
“叔叔,叔叔,仓库东边的木头烧着了,叔叔,你们把柴挪远一点,要不一会儿仓库都烧着了。”
哀求的可怜巴巴的小颤音。
“梆——梆——”两声后,传来***和尖叫:“——啊——啊——救命啊——叔叔,你们怎么样?
有没有人呐?
来人啊——救命啊——”戴眼镜的咀嚼着肉串:“叫魂小鬼,败兴。
胖子,你们去看看怎么回事。”
“咚——”的一声,房顶的声音变成了地上的,“啊——啊——烧死了——快来人啊——啊——叔叔,叔叔,你们怎么了,醒醒啊!”
尖利的声音像一把穿云箭,刺得人耳膜疼。
周正也感到了一股股热浪,胖子带着另外两人冲出去,“啊——啊——叔叔,嗯嗯——头烧了,头烧了,这两个叔叔,还能救回来吗?”
声音起伏不定,哭声不绝于耳。
“救火,快搬木头。
老大,东边的木柴烧起来了。”
霹雳乓啷一阵混乱,三个人灰头土脸,拉着一个身着紫色连衣裙的女孩儿摔在仓库地上。
“哎哟,温柔点啦!
小妹妹,怎么回事儿?
是你放的火吗?”
戴眼镜的人摆弄着烤架上的肉串,“兄弟们,对小美女不要这么粗鲁嘛!
你们继续吃呀!
少了两个人,我们到手的钱不是更多?”
“叔叔——呜呜——咳咳咳——我来收蘑菇,蘑菇,对,蘑菇,烧死人了。
不是我放的火,不知道不知道......”女孩儿抱着怀里的绿色帆布包瑟瑟发抖。
胖子舔了舔舌头,“来来来,先吃,吃完再玩,小妹妹,来,过来,到哥哥这儿来,喝点酒压压惊。”
“我,我,我没有手机,你们,你们叫救护车,救人呀!
脑袋......脑袋,头发烧着了。”
她几句话不断重复,吓傻了,缩到墙角,不敢抬头。
西个人吃饱喝足,一个矮小健壮身上有青龙刺青的男人给戴眼镜的揉肩膀:“老大,咱们玩点啥?”
肚子滚圆的胖子伸了个懒腰:“酒足饭饱思淫欲,谁先来?”
他说着起身靠近周正,卸掉了人类文明的包装,另一个高个子也清凉地凑近,还有礼貌地回头问:“老大,你要男孩儿女孩儿?
您要先来,我们排队。”
胖子笑得下流:“有小美女,老大当然先宠爱小美女喽!”
“别摁了,快去,把小点心送到我嘴里来,周家的小公主就便宜你们这群如狼似虎的家伙啦!”
与此同时,“你们谁敢动他一下,我……我……就立马开枪!”
周正惊恐地看着女孩儿双手紧握着枪,那黑洞洞的枪口,一面指向他的方向,一面指向戴眼镜的方向,面色苍白,如纯善小鹿遇到猛虎张开的血盆大口,慌乱无措,只能拼命做出最后的挣扎。
“我去,西个你都要啊!
小妹妹!
胃口可真够大的!
这是在拍电影呢!
还是香港枪战片,你会开枪吗?
有种你冲我开枪啊!
小宝贝刚才还哭哭啼啼的,现在,感觉如何啊?
要不咱们一起拍拍日本动作片呀?”
那胖子觉得甚是有趣,也凑上前去,将他那脱离了人类道德底线的肥硕身躯,在渗血的伤口上蹭来蹭去,而高个子则对着女孩儿肆意做出不雅的的动作……电光火石之间,胖子腿间一阵血雾,鲜血喷溅在周正腿上,刚才还想吞噬别人童真的人此刻发出野兽断气一样的嚎叫,高个子同样捂着自己难堪的伤处,鲜血从指缝间窜出。
女孩儿看二人失去了战斗力,冲着戴眼镜的老大和要向自己走来的短小精悍的刺青男人各开了西枪,两人手腕和膝盖各中一枪,瞬间成了软哒哒的提线木偶,哀嚎声不绝。
跑过去把西人别在后腰的枪卸下来装进自己绿色的帆布包里,紫衣服女孩儿跑过来给周正往上提裤子,她的手苍白而颤抖,指甲刮到了周正的皮肤,解绳子时哆哆嗦嗦问:“正正,正正,你疼吗?
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报警了,我给你家打电话了,你爸马上就到。”
绳子脱落,周正一只胳膊搂着女孩儿,轻拍着她的后背说:“没事儿,没事儿,不疼!
快走!”
“周正,我放火了,那两个人,我敲了他们的脑袋,拿了他们的枪,把人往火里踹了,我,我是杀人犯,我,我户口本上的生日还没过,我还是未成年,我......我不会坐牢吧?
我还能参加高考吧?”
女孩儿扶着周正的腰,拽着他快步走绕过西人问:“你腿怎么样?
快走,快走,你快走,我......我看着他们!
不能让他们跑了!”
浑身抖得像秋天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树叶。
“你没杀人,把枪给我。”
周正把绿色帆布包抢过来,拿出里面的六把枪,开始用自己的衬衫擦枪,又自己握了每一把枪,女孩儿满头问号:“你在干什么?”
“你记住,杀人的是我。
乖,你先出去等我!”
他吻了吻女孩儿的额头,拍了拍女孩儿的脸颊,“小歌,听话!”
他在门口用尽全力一把推开女孩儿说:“你快走!”
女孩儿本来就脱力了,被他一推,倒退了两步,摔在地上。
浑身吓出冷汗的女孩儿踉跄着起身走回门口,砰!
啪!
砰!
啪!
西人的嚎叫声停了,头上淌出红色的液体,女孩儿扶着门开始剧烈地干呕,咳嗽,一下子又跌坐在地上。
警笛声起,周正惊醒,泪水己经长流,枕巾湿了两片,口中呢喃:“小歌,别怕,小歌,别怕。”
夜半惊醒的周正捂着心口,感觉脑子里的新房有个地下室,地下室里有一个布满电网的囚笼,一个人,在呼喊,在挣扎,他想出来。
与此同时,北京的书房,周延拿出资料给他名义上的妻子萧歌逍看,萧歌逍时而惊呼雀跃,时而泪光盈盈,最后趴在桌上失声痛哭,质问:“什么人格分裂?
什么未婚妻?
凭什么?
他,他凭什么?”
萧歌逍自己是神经科学专业的,也和毒贩打过交道,眼前的资料证明:周正是回来了,亲子鉴定也做了,周正是那个周正,两份亲子鉴定,足以证明,周正是他爸妈的亲儿子,也足以证明,自己的双胞胎是周正的亲骨肉,但,周正经历了怎么样的折磨呢?
他戒过毒,受过刑,精神治疗过,失踪了三年被毒犯装模作样放回来,放回来的,是个怎么样的周正,毒贩为什么能这么放心放他回来?
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