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将尽,黑风岭依旧积雪没膝。
夜幕像一张湿透的桑皮纸,沉沉覆在起伏的山脊上,风一刮,便发出刀割般的裂响。
林澈把兽皮袄的领口又紧了两分,呼出的白气刚出口就被寒风撕碎。
他今年十六,猎龄却己整整六年。
今天,他要在雪封之前猎到一头“赤瞳狼”——那东西的内核值三钱银子,足够给阿沅买一副新的药引。
阿沅是他唯一的亲人,也是黑风岭脚“青石镇”里唯一会对他笑的人。
她咳血快半年了,郎中只说“缺火、缺阳”,却开不起真方子。
林澈踩着松木雪橇,悄无声息地滑过一片倒伏的冷杉。
月色稀薄,雪地却泛着幽蓝,像一面碎裂的镜子。
忽而,他停住——雪面有血,三滴,指尖大小,尚带热气。
林澈蹲身,用指腹捻起一点,凑到鼻下。
腥甜里混着辛辣,是赤瞳狼独有的“火膻味”。
他心头一紧,随即一喜:受伤的狼,值双倍价。
他循着血迹,卸掉雪橇,抽出背后那柄用“黑铁木”削成的短矛。
矛尖淬了乌头草汁,见血封喉。
林澈的呼吸压得极低,整个人像一段被雪埋住的枯木。
血迹在一处断崖前消失。
崖下黑雾翻涌,像一口煮了千年的铁锅。
林澈贴着崖石探头,猛地看见——赤瞳狼就在崖底,却比传闻中大了一倍。
狼腹被撕开,肠子拖在雪里,却仍昂首龇牙,守在一道裂缝前。
裂缝里,有微弱的青光,像残星闪烁。
狼在护宝?
林澈心头一跳。
下一瞬,他听见另一种声音——粗重的喘息,带着铁锈味,像破风箱被撕开。
赤瞳狼忽然回头,狼耳倒伏,赤瞳收缩成线。
它盯住的,是林澈右侧三十步外的一丛枯枝。
枝桠“咔嚓”一声断开,一只比赤瞳狼更庞大的黑影扑出——“铁背苍猞”,黑风岭最凶的掠食者,一爪可裂熊罴。
两头猛兽瞬间滚在一起。
雪沫、血雨、碎毛,搅成一团。
林澈屏住呼吸,却看见赤瞳狼在搏杀间隙,仍死死回望那道裂缝,仿佛里面藏着比命更重的东西。
铁背苍猞一口咬住狼颈,甩头,狼脊“咔啦”折断。
赤瞳狼发出最后一声哀嚎,尾椎横扫,把苍猞左眼生生抽爆。
苍猞痛怒,双爪合拢,“噗”地撕开狼腹,热腾腾的内脏泼在雪地,冒起白烟。
狼死,眼却未阖,血色的瞳孔里,映着林澈藏身的方向,像一句临终的哀求。
铁背苍猞叼起狼尸,拖向暗林。
雪地被犁出深沟,血痕像一条蜿蜒的河。
片刻后,山风卷雪,慢慢把血迹填平,只剩崖底那道裂缝,仍闪着青幽的光。
林澈的心脏在胸腔里撞得生疼。
他不知自己怎么下的崖,也不知怎么掰开裂缝边的冰石。
缝隙仅容一人,他侧身挤入,一股潮湿暖流扑面而来——洞内不大,石壁布满剑痕,像被雷霆劈过。
中央一块青玉,半嵌石中,玉上躺着一名女子。
女子白衣染血,左肩被狼爪撕开三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却仍看得出骨相极美。
她右手紧攥一卷竹简,竹简边缘焦黑,像被火烤过。
林澈伸手探她鼻息,气若游丝,却灼热异常。
他低声唤:“姑娘?”
女子睫毛一颤,睁眼,瞳孔竟是罕见的青碧色,像初春映山的湖水。
她看见林澈,第一反应不是惊惧,而是把竹简往怀里更紧地收了收,声音沙哑却平静:“别碰……它会害你。”
林澈愣住。
女子却勉力抬手,指洞外:“狼……死了?”
林澈点头。
女子青碧眸子里掠过一丝悲怆,又似松了口气,低低道:“我欠你一命。”
她指尖在腰间摸索,掏出一块半碎的玉佩,玉佩中心,嵌着一粒豆大的青晶,“把这个……带去青云宗,找外门长老柳乘风,他会给你想要的。”
话音未落,她指力一吐,玉佩裂成两半,青晶落在林澈掌心,一股温润却苍茫的气机顺着手臂首窜丹田。
林澈只觉五脏六腑被清泉涤过,又似被雷火灼烧,痛苦与畅快交织,他跪地干呕,却吐出几口黑血,血里带着冰碴。
女子却再也撑不住,头一偏,昏死过去。
林澈强忍翻涌的气血,把青晶与竹简一并揣进怀里,又解下自己兽皮袄,裹住女子。
他背起她,用猎绳捆紧,顺着裂缝攀回崖顶。
雪不知何时停了,月亮像磨亮的铜镜,冷冷照着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背影。
……回到镇口己是西更。
林澈敲开郎中陈阿公的门,把女子安置在药坊后的小间。
陈阿公把完脉,眉头拧成结:“内伤震腑,外毒入脉,能活到现在己是异数。”
林澈掏出那粒青晶:“用这个,能救吗?”
陈阿公对着灯火细看,手一抖,差点把晶石掉进药罐:“青元晶!
青云宗内门弟子才有的东西!
小子,你从哪偷的?”
林澈沉默片刻,把崖底遭遇简单说了一遍,只隐瞒了竹简。
陈阿公听完,叹了口气:“救人可以,但晶石只能续她三日命。
三日之内,必须送到青云宗,求柳长老出手。”
他抬眼,第一次用带着敬畏的目光看林澈,“青云宗距此三千里,你走得再快,也赶不及。”
林澈望向窗外,雪又开始下,像无数细小的白刃。
他想起女子昏迷前那句“我欠你一命”,想起赤瞳狼临死回望的眼神,想起阿沅咳到弓起的背影。
他忽然笑了,笑得像把刀:“来得及。”
他回家,把晾在梁上的干肉、药袋、猎刀全部打包,又翻出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一张“青兕皮”缝成的软甲。
软甲胸口,有一块暗红的补丁,那是父亲当年替他挡下野猪獠牙时留下的血。
林澈把软甲贴身穿好,最后,从床底摸出一截三寸长的“乌骨木”,用火石点燃,火苗幽蓝,照得他眉眼森冷。
他推门而出,雪扑了满面。
天边己泛起蟹壳青,像一道将愈未愈的伤疤。
林澈深吸一口气,把背篓系紧,朝镇口走去。
那里,陈阿公己套好一辆旧鹿车,车前挂着一盏桐油灯,灯罩裂了条缝,火光在风中摇晃,却始终不灭。
女子被安置在车里,脸上第一次有了点血色。
林澈跳上车辕,对陈阿公拱手:“三日之内,我若未归,请替我照顾阿沅。”
陈阿公把一包药塞给他:“路上煎服,可保她心脉不断。”
老人欲言又止,最终只拍拍少年的肩,“黑风岭外,雪夜血狼,你能活着回来,就说明老天还不想收你。
去吧,别回头。”
鹿车吱呀,碾碎新雪。
林澈扬鞭,第一声脆响,像把黑夜抽出一道口子。
车灯如豆,却倔强地照出前方十尺,十尺之外,是更深的夜,是三千里的风雪,是青云宗高高在上的山门,也是他从未想象过的——修仙之路。